
在離與留之間,存在一種流動奔走的可能。香港攝影師 Viola Kam 長居日本,拍攝樂隊演出,時常隨樂隊巡迴世界各地,像一個月內跨越歐美和日本,在家的日子僅僅數天。
她的家,在東京,也在香港。
若要數算Viola最瘋狂的拍攝行程,該是二〇一九年至二〇年期間。她依舊穿梭日本國內巡演拍攝,卻趁只有一天移動日的空檔,飛返香港記錄社運現場,就這樣,無間斷往返十數次。瘋狂,不僅於跨越場域的奔波頻繁,也在於精神情感之切換。
音樂會的熾熱與溫柔,新聞攝影的日常與暴烈,Viola 說,前者是興趣,後者更多出於社會責任。身體遊走兩種現場,影像所構築的故事性與衝突感,或迥異,或重疊,而她一直追趕,只為了在最好的瞬間按下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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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Kebabs
抽象的表達 善意的接觸
與 Viola 相約在東京惠比壽一間 Live House 的餐廳。
走進 Live House,演出海報和貼紙鋪天蓋地,混雜不同語言與視覺,看上去如此率性奔放,拒絕被潮流淹沒。畢竟這座彷如永不停歇的城市,集結了從世界各地而來的人,理想與欲望交織,不絕流竄。那些獨特鮮明的表演場地,都是 Viola 工作的場所,也是她十多年前隻身來日本發展的原因。
中學時,Viola 迷上日本樂隊,尤其搖滾演出的能量,深深撼動她的青春。於是,她找到前進的方向。在英國新聞學系畢業後,她赴日本修讀日文,但自感編採角色倚重文字,她索性換過另一種語言,用攝影來說故事。她提着相機,拍下每場表演的澎湃與感動,最初純粹興趣使然。後來,她開始接到委託,朝着專業攝影師發展,終得到事務所簽約,正式展開駐日攝影師生涯。
她的工作以拍攝樂隊現場演出為主,包括日本國內外的巡迴表演,日子開始被緊湊的行程填滿。像去年三月,她在東京完成拍攝後,要立刻趕赴歐洲多國巡演,回日數天後,又飛往美國,直到月尾最後一站在日本關西。數數手指,才發現留在家的時間只有一星期。「很疲憊。但那是身體上的累,不是心理上,身體告訴自己其實你真的不能連續跨這麼多時區。」
當興趣成為職業工作,難得是心靈沒有被壓垮。Viola 說,因為拍攝演唱會,透過視覺去表達現場演出,至今仍是自己最喜歡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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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SON SQUARE GARDEN -
キュウソネコカミ(KYUSONEKOKAMI) -
Ado 在2024年世界巡迴《Wish》的演出。 -
キュウソネコカミ(KYUSONEKOKAMI) -
LiSA -
Fear, and Loathing in Las Vegas
「可能是音樂,或者會場內的溫度。例如從照片中看到人們身上很多汗水,感受到熱量,又或者知道他(主唱)正在唱一首很溫柔的歌。這是用一件抽象的事物(影像)去表現另一件抽象的事物(現場音樂演出)。我覺得唱Live也是,樂隊把抽象的感情放進歌曲裏,再抽象地表演給觀眾。某程度上,藝術都是這樣的過程。」她說。
為了精準捕捉現場表演各種稍縱即逝的閃爍,把旋律與脈搏化作光影,Viola每每煞費苦心。她會反覆預習演唱會歌單,為了預先掌握現場情緒氣氛的起迭。「可能一開始是快歌,中間轉抒情慢歌,或者跟觀眾互動的歌曲,最後來一些激動快歌,或者以一首感動的歌作結。每個 artist 編排歌單的手法都不一樣。」綵排時,她的目光轉到燈光和舞台設計上,「例如某首歌在某一個位,所有燈光都聚焦在主唱身上,我便會考慮該在遠處拍 wide shot 抑或走近去拍。」
因此,除了攝影師自身臨場的機敏與嗅覺,要遊走場館,尋找最合適的拍攝點,必須和燈光設計、攝錄團隊,舞台監製等不同部門好好溝通。作為外國人,Viola 慶幸這個業界比較特別,沒太多傳統職場階級觀念,「最開始可能他們(日本人)說話不太直接,但我說自己是外國人,請對方有話直說,否則我不明白。而且表明自己說話直接,希望對方不要覺得無禮。開宗明義,互相尊重,溝通起來便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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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SON SQUARE GARDEN ,用菲林拍攝的照片,被團員選上當20周年(2024)的主題照片。
不只現場演出,Viola 也拍攝幕後花絮,像歌手彩排、休息,巡演期間各種互動與小插曲。無論是往舞台走近一步之距,抑或捕捉背後私密另一面,每張照片都是 Viola 用時間換取的信任。就像她為樂隊 UNISON SQUARE GARDEN 的拍攝,她說:「最初他們沒怎麼把現場照片放在SNS上,而 off-shot 基本上也不拍,後來他們才逐漸接受。」如今在照片中,成員們露出自在從容的模樣,那是她足足用上六、七年時間,才讓對方在鏡頭前卸下心防。「但我也不會衝進樂隊休息室拍攝。如果那房門打開,我可能會用長鏡拍攝,若他們不太反感,我便走前幾步進去。但如果房門關上,我就不會進去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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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SA
如此微妙的距離掌握,是攝影師的學問。對 Viola 來說,她非常欣賞著名攝影師 Annie Leibovitz 的原因之一,正是對方打破了與被攝者的距離感。
Annie Leibovitz 廣為人知的一幅作品,是拍攝約翰連儂全裸擁着小野洋子的《滾石雜誌》封面照,亦令 Viola 由衷敬佩:「最厲害的不是技術,而是 Annie Leibovitz 可以令被攝者如此信任她去拍這張照片。她拍 Portrait 之外,其實有很長的時間跟樂隊跑 Tour,無論是對方在酒店𨋢口舉着酒杯,甚至樂手受傷被人抬上急救車時,她都在拍照。在那麼私密的時候,被攝者依然相信她,不覺反感,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厲害的信賴關係。對於作為拍攝樂隊或跟巡演的攝影師,那是非常理想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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斉藤朱夏(左)LiSA(右) -
LiSA(左)a flood of circle(右)
而 Viola 與被攝者的距離,則可能是「充滿善意的接觸」──這來自她朋友的形容,指她從善意的角度出發接觸別人,意謂甚少抗拒被攝者,嘗試喜歡上對方的特質,或尋找值得欣賞的觀點。
她回看自己的攝影行為和風格,也認同這樣的描述。「尤其拍 live show ,我很著重怎樣去表達音樂人好的一面,這次演出有什麼值得欣賞。可能是歌手的側臉很好看,可能用力唱得青筋暴起那一刻很有魅力,還有他投入地彈結他,或者哭泣的時候……我會尋找一些覺得讀者會愛上他們的感覺。」
愛爾蘭搖滾樂團U2主唱Bono曾對荷蘭攝影師 Anton Corbijn 說過一句話:「我想成為你拍的照片裏的樣子。」因為照片展現出一些甚至連本人都未必發現的魅力。有一次,樂隊 STRAIGHTENER 主唱 Horie Atsushi 跟 Viola 提起這段說話,然後補上一句:「我認為你也可以做到。」這段對話,至今仍縈繞在她心頭,如一縷柔光。
即使備受肯定,Viola 坦言,業界內只靠拍攝現場演出維生的攝影師不多,面對競爭和預算的雙重挑戰,需要尋找額外的工作來增加收入。她自然也不例外,間中會接一些攝影工作,包括為傳媒機構拍攝新聞和人像攝影等。
但對她而言,新聞攝影並不只為了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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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在日香港人於新宿進行的遊行。
平行世界的孤獨課
「對我來說,兩種攝影(音樂演出攝影與新聞攝影)都是透過相片去表達訊息,而你站在一個對的位置,拍一張你想要的照片。」Viola 說。
攝影置於與世界的某種關係,製造或獲取世界本身的片斷,她續道,在影像上,相比音樂或演唱會的抽象,新聞講求用照片簡單清晰地告訴讀者事實真相;在心態上,前者是她熱愛的事物,後者更多出於社會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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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左)2021(右)石卷市立門脇小学校
作為一種時間的證據,新聞攝影可以說是時代的縮影。背上攝影記者的身份,像日本三一一地震災情和東京奧運盛事,抑或一四年台灣爆發「太陽花運動」,Viola 都前往現場拍攝這些重大新聞事件。不過,巡演行程緊湊,她未必經常調配到新聞攝影工作。
但她說,有得影都想keep住影。
「因為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社會責任。我讀傳媒出身,作為一個記者,對社會有某種責任感。新聞攝影和音樂攝影,對我而言,兩者都很重要。不會知道何時突然有一宗很重大的新聞,到有需要的時候,我希望自己仍是可以做到新聞攝影的人。」
正如許多人不曾預料到,二〇一九年香港爆發史無前例的反修例運動。城市顛覆了。Viola的世界也陷入兩極的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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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2014)
二〇一四年,Viola 在香港記錄雨傘運動;到了一九年反修例運動期間,面對缺席與在場的糾纏,她不下十數次往返日本香港兩地。像前一天完成大阪場拍攝,她趁移動日匆匆坐凌晨機返港,帶着相機奔走衝突現場,然後趕上隔天清晨首班機抵達名古屋,繼續巡演拍攝。她認為,飛回香港,去做作為記者應該做的事,「是責任感也好,一種感情也好。」
喧鬧、躁動,熾熱,在音樂與燈光交織的 Live house 激盪,也在硝煙四起的街道鳴響。她說:「突然好像生存在一個平行世界,兩個世界都是真實的世界,兩個自己都是真實的自己,但完全是不一樣。」
這種狀態反映在 Viola 其中一個圖輯《My Parallel Worlds・我的平行世界》中。她記錄了那一年所身處的平行世界裏,共179場巡迴表演與206天追踪抗爭,以並置方式把兩組影像互為對照。同樣飄揚空中的旗幟,滿地鮮花,還有人們吶喊,掩臉,振臂疾呼,符號的碰撞恣意交錯。在這些照片中,視覺象徵的並置,帶來重新陌生化與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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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1 香港旺角 / 20191229 LMF在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 -
20190616 香港金鐘 / 20191212 キュウソネコカミ(KYUSONEKOKAMI) 在日本水戶 Mito Light House -
20191117 香港理大 / 20190929 04 Limited Sazabys 在日本埼玉 Saitama Super Arena
「這是當年我在兩個世界裏不停遊走時,很直接的內心表達。我一直見到一些很類似的畫面,但其實是兩種不一樣,很矛盾的心理狀況。那一年,我每天就在這矛盾裏面遊走。」當巡演行程相撞,必然缺席社運現場拍攝;而即使騰出檔期,身心交瘁之下仍要投入拍攝。她形容,當時自己像開啟了防禦系統,必須切斷某部分的情緒,方能再度運作,繼續於兩極奔走。
「後來發覺,其實很難有一個人能夠完全理解我這樣的生活。有一段時間是有困擾的,只能自己處理這種感情,或許自己也解決不了和自己的衝突,當兩個身份的自己都想100%去做的時候,其實互相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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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 銀座
圖片故事作為寫日記的方式
即使照片定格的每一個瞬間已然逝去,影像依然會喚起了刺痛。
如今回想二〇二〇年,與無數香港人一樣,時代巨輪遇上世紀疫症,一切彷彿戛然而止。Viola 形容,就似夾硬翻過去新一頁。
疫情受限,不只無法兩地奔走拍攝,連日常興趣、工作,旅行等等都被迫中止,儼如使她重新思考生活的休止符。每天醒來,煮煮咖啡、吃早餐,讀書看新聞,她繼續思考有什麼想做,網上學韓文,提起相機出外散步,嘗試組織圖片故事。
於是,來到這新一頁,Viola 同年內完成了《Day by Day by Day by...Days》與《Double・重曝》兩組圖輯。同樣是日常的地景,前者是疫情期間空無一人的東京,寂靜荒涼;後者則是用菲林相機重曝,交疊二〇一九年的香港與二〇二〇年的東京,藉由雙城的空間與再現,產生另一種敘事。「這些需要時間去思考、沉澱想拍什麼,不是拍一卷(菲林)就可以拍到想要的。可能純粹是照片構圖、或者重疊什麼影像。主題都是很日常的東西。一個社會發生的衝突事件,跟一個街上無人的平靜畫面,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對比。」
如她所說,人有時無法解決和自己的衝突。那麼,攝影興許可以是一場自我和解,甚或救贖。
Viola 創作這些圖片故事,並無刻意追求發表。「和寫日記或寫作一樣,都是整理自己的思緒,了解自己到底在一個什麼位置。像我砌完那圖輯(《我的平行世界》),排出來看的時候,才覺得原來就是這一回事。沒有要引起很多人的注意,這是次要的,對我的意義是為自己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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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le・重曝》
影像敘事誘發記憶與詮釋,至於觀看者如何解讀,她並不介懷。「音樂、藝術也好,攝影也好,某程度上都不是一個很直接的媒體。我覺得最直接的媒體就是文字,這可能有人不同意。不過你(作者)比較可以寫得很明白。但是攝影、音樂或繪畫,是需要對方去判斷的, 譬如有某種文化的背景才會明白當中的意義。」
回首來時路,Viola 坦言一切都是沒有計劃。並非矢志成為攝影師,卻走上專業攝影之途;踏進音樂業界,忙碌中有各種時機記錄新聞。她說:「命運或者冥冥中有注定。我中學時連日文也不懂,就聽 L'Arc〜en〜Ciel,沒想過多年之後他們會找我拍攝東京公演,還要是在我第一次看他們演唱會的代代木會場。我突然覺得,其實所有東西都有它的 timing。只不過你必須做好準備,時候到了,你能捉得住。未必是馬上就得到想要的東西,可能需要再長一點時間,但最後你會找到。你一直努力,原來所有人都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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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by Day by Day by...Days》
文字 | 黃靜美智子 |
攝影 | Viola Kam |
策劃 | 林振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