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村在陕西南部大山里。从北京到红军村要先搭乘飞机,再换乘长途汽车和摩托车,辗转 12 个小时。每次到红军村,我都要深深吸几口清新空气。好像这样,才能把在北京污染的肺洗干净。尽情享受清新空气一阵,就会想起,在这美景和宁静当中的可悲故事。这片高山地带,有成百上千的人罹患一种呼吸道疾病,令他们无法正常呼吸。
90 年代,红军村的男人扔下锄头,集体去金矿干活。当年这班农民工在深山发掘宝藏,为中国近几十年来的经济发展作出贡献。但多年以后,他们回到家乡,却只能待在家中等待死神降临。夺去他们性命的凶手,就是矽肺病。
多年来,我经常探望其中一名金矿矿工──何全贵。何全贵和妻子米世秀住在一间破旧的土房子。他与矽肺病搏斗了十多年,算是挨得很久了。他有一个笔记本,本子上记的都是因矽肺病离世的人名。他一边翻看笔记本,一边告诉我:“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知道,有一天也会到我的。”
这就是中国,世界上黄金产量最多的国家。开采金矿让她付出了巨大代价。矽肺病在中国被认为是尘肺病的一种,这也是中国最普遍的职业病。据估计,有六百万名工人患上这种病,他们在金矿、煤矿、银矿、石头切割厂里卖命。
因矽肺病慢性死亡的矿工虽多,但却没有明确的死亡数字。矽肺病患者的肺部,要么结疤越来越多,要么因为早年吸入的粉尘过多而慢慢变硬。身体会日渐衰弱,最终死亡。对于矽肺病,人们无能为力,唯一可活命的治疗方法是肺移植。其实如果矿工作业时,有保护装置且空气流通,这个致命疾病就可以得以预防。当然,何全贵补充,他以往工作的金矿没有任何安全措施。
近年来,中国矿场的工作环境虽已改善,但出身贫困农村的工人,根本无法跟矿主追讨医疗费。更何况,他们大多等不及追讨医药费便已离世。许多贫穷的患者,因无法支付巨额医药费而放弃治疗。更有患者不堪疾病折磨而选择主动结束生命。
我希望透过照片,讲述何全贵的垂死搏斗。让更多人明白矽肺病对患者和家人的影响,更希望读者会因此挺身支持这些无助的病人。
我抱着拍摄临终矿工的心态来找何全贵。但认识了他和他的妻子后,我很快意识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爱情故事。他深爱妻子,两口子就像刚刚坠入爱河的少年般嬉笑打闹。这种深厚且强烈的夫妻关系,在情感表达含蓄的中国社会中甚为难得。
当何全贵仍能开口唱歌给妻子时,我坐在他们身旁,听着他们的歌声,心想:“那可是充满着深情爱意的二重唱啊!”后来他病重,躺在病床上,只能努力地一呼一吸,尽力活着;他的妻子还是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何全贵以“小米”称呼他的爱妻,妻子则把丈夫唤作“瓜子”(陕西话“傻瓜”的意思)。看到他们互相支持的画面,我自然地想到何全贵的一句话:“是她的爱支持我活下去。”
但当爱妻走到远处时,何全贵向我坦言,他曾多次计划和尝试自杀。他想过把通了电源的电线浸在水中,再把自己的双手放进去,把自己电死;也想过喝农药,或者趁自己走得动时跳河,一死了之。
“如果我死于工伤,那样会死得快一些,痛一下也就过去了。但是得了这种病,真是生不如死。”他对我说:“如果世上有一种药,能让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愿不惜任何代价买到它。”
我花了数月与何家相处,期间我陪伴他们,彼此互相了解。何家终于同意让我近距离拍摄他们的生活。那段时间我见证了一个家庭如何经历漫长的精神折磨。我尽自己所能地记录这过程。除了手写笔记、录音,我也拍摄短片。相处久了,何全贵已经成为我的朋友,所以我也尝试用最真实的方式记录他的经历:这是一个矿工,一个曾经能清晰地表达自己、有音乐天赋的好丈夫,如何度过人生最后时光的故事。
过去四年,他的体重由健康时的 65 公斤,急剧下降到只剩下 44 公斤。我亲眼目睹他一次又一次地憋气,面朝下趴在床上,将近断气的状态。还有一次,他在半夜自杀未遂。他跟我说了无数次再见,但又奇迹般战胜重症肺结核及其他疾病,熬过了又一个冬天──冬天可是矽肺病患者最害怕的季节。
他为自己做了木头棺材,那棺材就放在阁楼。一张塑料裹尸布盖着棺材,上面积满了灰尘。五年来,他的妻子准备了手工做的布鞋、五件衣服、三条裤子,这是根据习俗而准备的寿衣。有一次,何全贵崩溃过后,我看到他在妻子耳边叮嘱她:“去买厚的白纸贴在棺材的边上,别花太多钱在法事上,要不然死后我会回来找妳算账。记得洗好我最爱的那件人造革皮衣,这样等我走的时候就可以穿了......”
註:该项目得到了普利策危机报导中心的资助。
作者简介:沈绮颖是一名驻扎在北京的纪实摄影师,VII 图片社成员。曾担任《海峡时报》记者和驻外记者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