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前,Andy发了条朋友圈,文案是“不许跪,不低头”。他是今年肯尼迪公共政策学院学院的硕士毕业生,正回美准备参加毕业典礼,并打包在波士顿两年来的行囊。
“今儿就回去准备坐小黑屋,”他写道,“哈佛不许跪,死也站着死。”
5月22日美东时间12点,纽约时报、彭博社报道哈佛无法再接收国际学生。随后,美国国土安全部部长Kristi Noem在推特公布致哈佛大学国际办公室的信,指因为哈佛“屡次拒绝提供相关信息,并持续营造敌视犹太学生、宣传亲哈马斯言论、推行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DEI(多样性、公平与包容)政策”,该校SEVP(学生与交流访问学者项目)系统即日起暂停。
SEVP是国土安全部用来管理国际学生状态的系统,暂停SEVP,意味着学校失去接收国际学生的资格。2024–2025学年,学校共有6,793名国际学生,占总学生人数的27.3%,来自140个国家。
最早报道消息的纽约时报描述后果为“所有哈佛国际生必须转学”,然而影响不止于此。据国土安全部官网,不仅在校学生即刻失去有效身份,且无法出入海关。已经使用学生签证办理工作许可(OPT)的毕业生将无法合法工作。而还没有入学的学生,哈佛将无法开具有效I20证件,即使开出该证件也处于失效状态,无法办理美国签证。

那是东八区时间凌晨,大部分哈佛在读学生已经收到消息,但仍在远方,即将入学哈佛的新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迎接他们的是群聊里上百条的消息,家人朋友转发着各路公众号链接和截图。社交媒体上,哈佛人在发声,愤怒、骄傲与担忧交织在一起。2025年5月,这座几度排名世界第一,全美第一,公认全世界最优秀的学府,走进了美国政治风暴的风眼。
一天后,哈佛大学在麻省联邦政府提起诉讼,起诉政府违反程序正义,无故撤销学校签证系统,并申请法院签发TRO(temporary restraining order临时禁制令),使该政府命令在接下来14天内无法生效。
三小时后,联邦法官批准该案的TRO申请,恢复哈佛SEVP系统。从取消到恢复,一共21小时。
签证官笑着问,“你没看新闻?”
Patrick拿着一张黄色打印纸和护照走出美国驻武汉领事馆。今年春季,他收到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的建筑硕士录取,5月23是他签证面谈的日子。
早上出门前,父母问他,这个事会不会影响你通过啥的?他忐忑不安。到了大使馆,签证官一上来就笑着对他说,“知不知道今天的新闻”,然后给了他一张行政审核通知单,并退还了护照。
Patrick问他有没有别的处理方法,签证官说这个要看后续发展,或者换一所学校。
在Patrick收到的黄色审核单里并未指明下一步该如何做,只写道,“根据《美国移民和国籍法》221g条款,您的申请因为需要进行行政处理或许要提交补充材料而被拒签。在行政处理结束后或收到所需材料后,领事会继续您的申请。”
Patrick在接到哈佛offer前已经gap(间隔年)了三年。他从大陆一所高校的建筑行业毕业,但毕业后因为行业发展不好,遂一直考虑出国。但因为家庭收入只属小康,不能随随便便出国,这期间他兼职设计、教育培训,今年还开了自己的公司。申请时他并不坚定要去哪里读书,欧洲、美国都有申请。最终没想到被哈佛录取。
“因为创业,所以我觉得哈佛这个title对我来说比较重要,”他说。Patrick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就是被哈佛取消offer,除此之外,无论是推迟一年入学、上网课他都可以接受。但消息出来后,他对未来的的计划,只剩一张代表无限期等待的黄色审核单。

同时,距离武汉数千公里外的非洲内陆,Lin正在民宿里和志愿者朋友畅想未来。她是哈佛肯尼迪公共政策硕士一年级学生,这个暑假来当地一家政策研究机构实习。在哈佛,她所在项目鼓励所有学生去发展中国家实习。
Lin的项目里九成以上都是国际学生,而在暑假正式开始之前,有二三十个国际同学因为担心出入境问题而决定留在美国。在Lin动身前,教授也多次跟她强调,如果担心的话完全可以线上实习。
国际生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3月,路透社揭露了一项特朗普政府内部备忘录显示,共有41个国家公民将面临旅行限制甚至禁令;4月,国土安全部突然取消了上千名国际学生签证。美国各高校国际办公室事先未收到任何预警,而是通过查看SEVP系统才得知。此后,国务卿鲁比奥(Marco Rubio)又多次在公共场合表示将遣返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lunatics(疯子)”。5月7日起,美国全面实施《Real ID法案》,搭乘国内航班或进入部分联邦设施时,旅客需出示符合Real ID标准的身份证件,例如带有金色星号的州驾照、护照或其他经认可的联邦证件。
种种限制让大量国际生取消暑假离境计划。“大家本身就对特朗普这一系列政策有怨气,”Lin说,“因为它就是影响了我们的这个项目的体验。”
当地时间晚上八点,Lin刷着群聊。有人分享过海关被关小黑屋三小时的经历,很多人决定在72小时内飞回美国,教授和学院院长在事发十分钟后给她发了邮件,让她不要担心。
但是具体怎么做?她并不知道。原定在非洲待到七月中旬,现在她开始思考立刻购买回美的机票。
在Lin项目的Whatsapp群组里,国际生们分享着网络上自保的干货信息,而班上少有的几个美国公民正在道歉。
“他们就说,唉,真的感觉,非常,非常的抱歉。”
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四月起,哈佛面对特朗普政府施压一直采取强硬态度。4月11日,美国政府“打击反犹太主义联合工作组”致信哈佛,要求该校禁止招收“敌视宪法所规定的美国价值观”的学生;对学生和教职员工的政治意识形态进行审计,以确定“观点多样性”;以及在特朗普剩余任期内,每季度更新学校状况。
哈佛4月14日公开拒绝这些请求,并于一周后就该信函内容在麻省联邦法院提起诉讼。这是美国大学自特朗普上任以来最强硬的表示。Andy自言当时看到哈佛公开信时,school pride油然而生,“很开心自己选对了学校”。
同样是收到了政府取消资金的威胁,哥伦比亚大学则选择屈服。3月21日,哥伦比亚大学发布一份备忘录,详述和特朗普政府达成的几项协议,以此保住4亿美元的联邦基金。其中最具争议的一项为将审查中东、南亚和非洲研究系的权利交由政府任命官员,将控制权从系里的教职员工手中夺走。
“像哥大前两天不是刚刚毕业典礼完吗?校长说话的时候全场都在‘嘘’她,” Andy说。据纽约时报、路透社现场视频显示,代理校长希普曼(Claire Shipman)上台后,全场倒彩声不断。

“我们校长很明确的说,我们不低头。那我觉得特朗普就是要杀鸡儆猴,”Andy说,“所以作为哈佛学生我还有点小自豪,起码我们没丢份儿。”
Lin同意也不同意。如果她此刻不是哈佛的学生,没有给哈佛每学期交着几万美金的学费,站在全体留学生的角度,她认同哈佛需要站出来维护高等教育的原则。她赞同,面对特朗普,这种强硬非常有必要。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觉得确实是我在消费他的一个教育产品,我感觉他可能没有做好这个 customer service(售后服务)。”
特朗普上任以来,哈佛校长的邮件接连不断,但Lin仍然感到在一个政体面前的无奈。4月,ICE执法人员在与哈佛距离仅3英里,车程15分钟的塔夫茨大学(Tufts University)逮捕一名土耳其籍研究生后,哈佛校园里曾流传着ICE正在校园内排查的消息。
当时哈佛官方并未回应。相比耶鲁大学、麻省大学阿默斯特分校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对类似谣言公开辟谣的态度,哈佛的沉默引起很多质疑。
“学校跟我们沟通的原则就是肯定会保证大家毕业,”Lin说。但是否会在压力下妥协、将学生个人信息提供给政府,至今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而这类决策权也始终掌握在校方手中。
面对哈佛的强硬态度,政府反应迅速。打击反犹太主义联合工作组宣布取消对哈佛的22亿美元资金和6000万美元的合同。此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宣布冻结哈佛附属机构约500项拨款、教育部部长Linda McMahon宣布取消哈佛接受联邦未来所有拨款的资格、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也取消了6000万美元资金。
资金冻结后,政府开始采取更多干预手段。
据哈佛大学5月23日向联邦法院提交的诉状显示,4月16日,Kristi Noem致信哈佛大学国际办公室(HIO),批评该校“未能谴责反犹太主义”,并要求在10个工作日内提供其13个不同学院所有国际生的记录。
信中还警告,如果未能在4月30日之前遵守规定,将被视为自愿退出国际生签证计划,并且“不得上诉”。
诉状中,哈佛大学表示,“尽管这一要求是前所未有的”,但校方还是遵守规定提供了学生信息,并在被要求提供更多信息时提供补充材料。
然而,5月22日,国土安全部还是认为哈佛大学的回应“不够充分”,并宣布立即撤销哈佛大学的学生和交流访问者项目认证。

在Kristi Noem信中提出,哈佛必须在72小时内提供以下六项国际学生信息,才能恢复签证系统:
- 非法行为的记录;
- 涉及危险或暴力行为的记录;
- 对其他学生或学校人员构成威胁的记录;
- 涉及剥夺他人权利的记录;
- 国际学生过去五年的处分记录;
- 国际学生在校参与抗议活动的音视频资料。
与此同时,Noem在推特上暗示,政府对哈佛的调查不限于反犹争议,也包括其是否与中国共产党存在合作。
她写道,“本届政府正在追究哈佛大学在校园内煽动暴力、反犹主义以及与中国共产党合作的责任。”
仅19小时后,哈佛在在麻省联邦地区法院提起诉讼。原始诉状长达72页,附带31份证据材料,内容涵盖国土安全部信件、白宫社交媒体截图、资金冻结令及哈佛与政府之间的往来通信等,内容上百页。
同时,哈佛申请签发临时限制令(Temporary Restraining Order, TRO),要求法院立即暂停国土安全部对其撤销SEVP认证的决定,以防止现有国际学生身份失效并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

“挺精彩的,哈哈哈,你难道不觉得很精彩?”
5月22日,Selina从室友那边得知新闻。来自台湾,研究中国宗教的她,在今年三月拿到哈佛硕士学位后,申请了为期一年的OPT工作许可,并预计于七月搬到纽约,从事艺术领域的实习。由于OPT为依附于F-1学生签证的一项“附带福利”,一旦失去F-1身份,OPT也会立即失效。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稍微平复后,“觉得好像也没有到非常震惊,美国现在这么乱七八糟,这个事情好像也不意外,只是有点小担心、有点politically depressed(政治性忧郁)吧。”
随著临时限制令(TRO)通过,Selina心里踏实了许多。“毕竟法院已经暂缓[特朗普政府的行政命令]了,下周听证会过后,我觉得这个暂缓会继续延长,最后可能还得吵到最高法院去,整个法律流程跑完都不知道多久了。至少在我OPT一年的时间里面,应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她说道。
对于未来,Selina十分坚定地想留在美国,但作为文科毕业生,她知道愿意赞助签证的工作机会非常稀少。她猜想特朗普对哈佛的动作,会导致美国雇主更不愿意雇用国际生,因为政策风险如今变得更大。为了留下,Selina正在准备法学院考试,希望转换跑道,进入有更多职缺的法律界。
“因为这件事,我现在应该不考虑申请哈佛法学院了。”她告诉我:“文科生要留在美国的难度,本来就已经很高,这个事情又增加了它的难度吧。”
Selina也提到,身边有国际学生觉得自己受到牵连,学校只要把参与支持巴勒斯坦抗议的名单交出去就没事了,哈佛之所以被针对,都是这些抗议者害的。Selina可以理解这种想法,但她认为学校若照做,就中了政府的计谋:“特朗普就是要校园里面产生一种对立,要大家去责怪这些支持巴勒斯坦的人,但其实这不是抗议者的问题,而是政府的问题。”
对于哈佛挺身而出对抗特朗普政府,Selina表示:“我觉得一方面社会观感挺好,另一方面也算是顺水推舟吧。因为有哥伦比亚大学的前车之鉴,哈佛知道即便他们服从特朗普所有的要求,政府也不会把经费还给你,那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获取一些正面的社会观感。”

“当然这是比较阴谋论一点的想法,你还是可以说哈佛想捍卫它的学术自由,这也是一部分的理由,我自己觉得可能一半一半吧。”她又补充。
在无数的哈佛群组中,尽管种种不不确定性,更多还是乐观。学生们都不相信,真的会有一所美国大学拒收国际学生。
从法院历史判决的角度来看,这种乐观并非没有根据。
4月起,当特朗普政府大规模取消国际生SEVIS记录时,全美提起了超过70多起国际生诉联邦政府的法案,法院普遍认为政府在终止国际学生身份方面的做法缺乏法律依据和正当程序。两周内,大部分提起诉讼学生都获得法案签发的临时限制令(TRO),要求政府恢复学生身份。在面临全国范围内的法律挑战后,国土安全部于4月下旬宣布将恢复所有学生SEVIS记录,并暂停取消签证。
而5月23日,哈佛提交TRO申请后两小时,联邦法官迅速颁发了临时限制令,阻止国土安全部撤销其SEVP认证。
消息公布时,在国内过暑假的Zenith还没睡。对他来说,从早上起来看到SEVP取消,到此时,还没有过完一天。
他在哈佛设计学院就读硕士一年级,本来打算从国内休息后飞到费城实习。早上,他在想,可能飞机要改签,最坏的情况是不能实习,相比同龄人失去一段刷简历的机会。
“那明年找工作也会变得不好找,想在美国留着也不好留下来,”他说。
晚上,他听到哈佛上诉的消息,在群聊里看到三个字母“TRO”。
还没来得及研究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群里又爆发消息,“法官签发TRO了!身份恢复了!”
“挺精彩的,哈哈哈,你难道不觉得很精彩?”
他说自己进入一种“看戏”的心态,因为心里觉得这件事太过荒谬,不可能真的落地。
Patrick也有同感,拿到黄色审核单的下午,他继续回创业工作室完成工作。
“因为我觉得应该不会说真的会有大学不让国际生入学,”他说,“而且这种不确定因素反正从 2020 年之后就越来越多。反正还没到真的取消我offer的那一步。”
下午,Patrick刷到香港科技大学发布的“无条件录取哈佛转学者”公开信,在屏幕那端笑出了声。
群聊里,自从TRO签发后,自保措施、资源分享,也越来越多变成对哈佛状态的思考和玩笑。有人在群里发消息:“重生之我在MIT”,十多个人复制接龙,自嘲解秽。
TRO签发五小时后,波士顿洛根机场,一架飞机降落。Andy拿起手机拍下落地波士顿时飞机舷窗上的雨滴。拿起行李,他走的很快,步子迈得很大,不断超过身边的旅客。他一直走到海关面前。
十分钟后,他发来消息,“过了,就问了一下我的地址,啥也没有就出来了。”
五天后是他的毕业典礼。

(所有受访者名字皆为化名。)
好文章,谢谢作者
麥卡錫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