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同婚通过六年后,为何同志家庭仍陷“社会性不孕”?

“我以前都会耐著性子在表格上注记我是同性伴侣,那天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就在丈夫那栏画了大大的叉,写上‘同性恋’。”
2023年10月26日,台北,(左)黄雨亭与 (右)章晴雯,跟家猫合影。摄:陈焯煇/端传媒

“同婚都已过了这么久,医院的表格栏位上还是写著丈夫,重新设计一张表单是要多少钱?”眼前的章晴雯语速渐快,他的情绪在字里行间累积,悲伤与愤怒交织,但每一句话仍说得清晰有力,“我以前都会耐著性子在表格上注记我是同性伴侣,那天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就在丈夫那栏画了大大的叉,写上‘同性恋’。”

章晴雯的愤怒,也混杂著焦虑,他的年龄已是医界定义的“高龄产妇”,生理时钟的倒数,滴答滴答地一次次提醒自己“时间不多了”。

回到2019年的5月24日,那年,台湾同性婚姻正式上路,成为亚洲第一个通过同性婚姻的国家。而今六年过去,同性伴侣可以结婚,成为合法的配偶,但像是章晴雯这样的同志家庭,他们的生育权依然举步维艰,难以生养孩子。

原先,在同婚合法“亚洲第一”的狂喜中,长年参与性别运动的章晴雯自是沈浸在这片欢愉中,他明白这一切有多得来不易。他原先以为,同婚通过后,自己终于可以不再被差别对待。直到2020年,章晴雯与伴侣黄雨亭想开始照著原定计划生孩子,到诊所咨询时,才知道孕前健康检查只限异性恋夫妻。此刻,作为女同志的他才再次被敲醒,社会那条“一夫一妻”的隐形界线依旧存在;其实,现实一直都在,只是他们太开心而没能看见。

2022年,章晴雯与黄雨亭共组家庭后,还是没放弃成为母亲的梦想。在现实的困境底下,他们曾赴美进行人工生殖多次,但未果。

“现况就是,同志想要成家必须仰赖强大的个人运气,跟乐透一样,会有那少数的幸运者中奖,”章晴雯说,自己还有能力出国尝试人工生殖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能够拿到入场券”。但拥有入场券或许远远不足。

2023年底,台湾传出《人工生殖法》有修法可能,这让像章晴雯这样的女同志家庭,燃起能在台湾合法进行人工生殖疗程的希望。

已经40岁的章晴雯深知,随著岁月的流逝,自己孕育新生命的身体正在逐渐老去,而怀孕和分娩所伴随的风险却可能与日俱增。面对人工生殖大门前的重重阻碍,他不禁焦虑万分,不确定自己还能拥有多少宝贵的时间,去实现当一名母亲的梦想。

2019年5月17日,台湾同志婚姻法案于立法院进行逐条讨论和表决,立法院外挺同团体发起集会,超过4万人参加,参加者在雨中等候结果。摄:陈焯煇/端传媒

同志生育的高墙

这道阻碍,正是一条条法律筑城的高墙。在台湾,同志家庭若想要生育,必须到能合法进行人工生殖或代孕的国家进行,甚至是透过“私下借精”来孕育孩子。而这些方式不仅花费高昂,亦伴随著法律及健康的风险。

依据《人工生殖法》规定,一对台湾夫妻必须是不孕或患有重大遗传疾病,才能透过台湾的医疗机构进行人工生殖;此意味著,非异性恋配偶不得使用人工生殖技术来孕育下一代。

2007年,《人工生殖法》的立法在于设计一套规则给不孕的异性恋配偶使用。不过,18年后,台湾家庭组成的样貌几经更迭,家庭的图像更趋丰富多元,让这部法令屡屡遭受质疑及挑战。尤其在同婚合法化后,必须经由人工生殖技术才能孕育孩子的同性配偶来说,这形同被剥夺了其与异性恋相同的权利。

近年,台湾再度掀起《人工生殖法》的修法讨论,在这波倡议中,多数意见建议修法让单身女性与女同志配偶能够使用人工生殖技术。不过,此也引来反对团体的反弹——他们以儿童权益做为反对的立论,而其背后,则隐含著对同志生养孩童的刻板印象;也有团体反对的理由在于,“人工生殖只能用在不孕症,单身女性跟女同志不是不孕症患者。”

先是被法规拒于门外,再被反对团体以排山倒海的歧视越推越远,在一次卫福部国健署召开的公听会上,章晴雯出席了。在他发言的时间中对反对者说道:“谢谢你关心我的孩子会不会被歧视,只要你们不歧视,我的小孩就会很好。我相信我对孩子的爱一定会比你们的歧视更强。”

章晴雯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女生。上大学后,母亲得知他的女同志身份,两人自此陷入长达十多年的激烈争执,“他希望我‘正常’,但我真的好讨厌‘正常’这个词。”他没说的是,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在与“正常”对抗。同志家庭生养儿童被视为“不正常”,女同志进行人工生殖亦是“不正常”,他不想在正常与不正常间选边站,他只想母亲接受他。后来,他去了美国念书,与前妻在当地结婚。在他的想像中,只要结婚生子,母亲就会欣然接受。然而,双方错误投射的期待与想像,终让这段婚姻注定落幕。

章晴雯的战场除了在“正常”,也在自己的身体上。他明白自己的身体只要多过一天,就离可以顺利生育孩子的身体再远一些。他连犹豫的时间也没有,必须拔腿快跑,才能稍微追上时间流逝的速度——即便那可能只是徒劳。

章晴雯与黄雨亭对我说著他们的故事。正当章晴雯说到怀孕不顺而气馁,但母亲愿意“卖房子”资助他,像是彼此和解的信号时,屋内一隅,摆放著家人为他们补身体的鲈鱼精。鲈鱼精却也像是尖锐的存在,提醒他们仍在为了备孕而努力——除了身体条件以外,还有这个社会想不想让他们生、时间等不等人的问题。

《人工生殖法》的修法浪起,让他看到了渺茫的希望。他们暂停赴美,想等等看修法的结果,“如果可以在台湾生,我们也不想飞美国。”

2025年5月7日,夕阳西下,一架飞机飞过美国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摄:Gary Hershorn/Getty Images

美国求子记

现实中,同婚过后,同性伴侣的法律权益与配套并非全数比照异性恋配偶办理,资深妇产科医师乌恩慈曾提及,自己也是在诊间遇见女同志孕妇后,才发现现况竟然不允许他们在台湾合法进行人工生殖。

章晴雯与黄雨亭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远赴美国进行人工生殖。他们曾试著找寻有无“可信任的捐精者”,自行透过“滴精”的方式自然怀孕;但不仅没成功怀孕,连捐精者也不见身影。

2022年,章晴雯前往美国工作,他决定在当地进行人工授精(IUI,intrauterine insemination),将精液注入子宫腔,除了疗程费用较低,受孕机率跟自然怀孕差不多,约是一成到两成五之间。

然而,人工受孕的过程并非想做就能做。章晴雯必须接受台美两地医师的共同评估,以确保他的身体状况适合进行人工生殖。首先,台湾的医院会开立排卵药物,同时将章晴雯的医疗纪录转交给美国医师。待卵子成熟后,美国医师才会决定注入精子。而此就已经让他们花费了30万元新台币。

“为了配合美国医护人员的工作时间,我经常不得不在半夜与他们通话,”章晴雯说道。日夜颠倒的时差,再加上两地繁复的医疗程序,以及一笔不小的花费,无形中让章晴雯这对伴侣身心俱疲,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章晴雯第一次为自己打排卵针时,流著眼泪颤抖著将针头戳进肚皮中;不仅肚皮,他的屁股也得挨针,要将黄体素注入体内,让子宫内膜进入分泌期,胚胎才能顺利著床。章晴雯的身体也产生不良反应,挨针的地方形成大小不一的肿块,两边屁股肿得像释迦,疼痛不已。

章晴雯第一次尝试人工受孕的经历并不愉快。当他独自躺在美国诊所的病床上时,医生考虑到多胞胎的高风险,决定不为他进行疗程。失望的章晴雯只能无奈地离开诊间,选择再多待一个月,期盼下一次的疗程能够顺利进行。

在美国人工生殖及生活使用的杯子,章晴雯与黄雨亭把杯子当作蜜月纪念品。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章晴雯始终未能如愿受孕。医生认为他的压力过大,多次叮嘱他要放松身心,这样才有机会成功受孕。但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和漫长的等待,章晴雯已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且沮丧。且随著身体年龄的增长,压力如影子般越拉越长,变得更加巨大。

为了寻求新的希望,他们决定尝试试管婴儿疗程(体外受精,In Vitro Fertilization, IVF)。尽管费用是人工授精的一倍以上,但成功率也高出一倍。试管婴儿是将卵子与精子取出,在体外结合受精,培养成胚胎后植回母体内。为了尝试新的办法,章晴雯与黄雨亭想方设法拮据度日,还是花了80万余,只为了赌一个“机会”。

然而,命运似乎并未眷顾他们。章晴雯先后植入的三颗胚胎都未能顺利著床,目前剩下的胚胎仍然冻存在美国的医院里。“连续两次试管婴儿都未能成功受孕,就可以被视为生理性不孕了,”章晴雯沮丧地告诉我,他们正在接受不孕症的检查。

禾馨宜蕴生殖中心院长、生殖医学博士朱伯威说,台湾人到海外进行人工生殖,可能因为两地医疗的文化与语言产生沟通落差。此外,高昂的医疗费用也为求子家庭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

朱伯威也指出,尽管台湾的人工生殖技术在全球排名第二,价格也相对较低,但现行法规却将非异性恋伴侣排除在外,遑论提供补助。这对渴望孕育孩子的女同志家庭而言,无疑是关闭最后一扇门。他认为,如果台湾能尽早开放女同志家庭进行人工生殖,不仅能够降低医疗沟通的成本,也能够减轻他们在金钱和身体上的双重负担。

2025年2月6日,台南,周星星、黄茜涵与茸茸。摄:陈焯煇/端传媒

滴精生子

女同志家庭除了到海外进行人工生殖疗程,也有人尝试一种属于灰色地带的低成本方式,即是私下“借精生子”。尽管借精生子成本较低,却充满了不确定性。根据《民法》规定,生父可主张“认领”孩子,而捐精者无需得到生母及孩子的同意即可进行认领。

除了认领问题,还可能衍生出更多纠纷。台湾同志家庭权益促进会(同家会)秘书长黎璇萍提到,曾有个案告诉他,捐精者利用“认领孩子”来威胁同志家庭给予更多金钱。也有捐精者打著捐精的名义,实际上是企图与女同志发生性行为。“在某些案例中,有些人真的怀有不良意图,想要借机骗砲,甚至有女同志在过程中遭遇性暴力事件。”黎璇萍说道。

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伴侣盟)常务理事、律师许秀雯指出,台湾法律规定,可透过“继亲收养”让无血缘关系的一方成为孩子法律上的家长。“一旦完成继亲收养程序,生父就无法认领孩子。”许秀雯表示,法律规定孩子只能拥有“双亲”,不存在第三名家长。不过,这也意味著,接受男性捐精的同志家庭,必须先完成继亲收养程序,才能消除生父突然现身要求认领孩子的担忧。

不过,即使风险重重,黄茜涵与周星星仍然决定尝试一试。

目前居住在北京的黄茜涵,透过借精方式怀孕,并于2018年生下孩子茸茸。在台湾同婚合法化后,他即与伴侣周星星结婚。

38岁的黄茜涵是一名特殊儿童教育工作者,26岁那年,他说自己“就像是被雷打到一样”,突有生养孩子的想法。原先,他计划在32岁左右怀孕,并开始查询女同志生育孩子的相关资讯。在他的社交圈中,不乏有透过滴精方式成功怀孕生子的案例,大家也会彼此分享经验和心得。

育儿原先不在周星星的计划中,但他支持黄茜涵的决定。虽然孩子不是由周星星生育,但怀孕及产检的过程他全程出席。周星星也辞去在台湾的工作,与黄茜涵共赴北京,并在茸茸上幼儿园前多由他在家照顾。

命运之神眷顾了他们。一名男同志好友愿意无条件捐精,并承诺不会有“生父认养”的问题。

2025年2月6日,台南,周星星与孩子茸茸的同款袜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半年内,他们前后努力了三次自主滴精,在两间房内,他们规划好:当精液在隔壁房间一取出,他们立刻接手以针筒注入阴道。在第三次尝试后,黄茜涵成功怀孕。

“结婚是为了孩子。”他们说,为了保障孩子的权益,让另一方能够顺利收养,才决定进行结婚登记。在同婚上路的第一天,他们别著彩虹胸章,戴著订制的七彩宝石戒指,牵著身著七彩短裤的茸茸去登记结婚。

然而,喜悦背后却尽是担忧。黄茜涵感叹道:“万一我发生意外,与周星星没有婚姻关系,谁来照顾孩子?我真的很害怕,如果出事,孩子会一下子失去我们两个。”

当天下午,他们便向法院申请收养。由于当时规定,同性伴侣婚后只能收养一方的亲生子女,称为“继亲收养”。作为第一批申请继亲收养的同志伴侣,他们迫切地希望程序能够加快,让三人能够尽早在法律上正式成为一家人。

在收养程序中,周星星不仅要提交健检报告、财力证明等资料给法院,还必须经过社工访视以及上收养课程。两个多月后,法院开庭询问,他们为什么想收养,以及未来如何告知孩子身世等问题。历经数月的漫长等待,黄茜涵与周星星终于收到法院认可的裁定书。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正式成为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

在通过收养程序前,一次,周星星独自带著茸茸搭乘飞机。那些不经意的目光都让他感到煎熬,内心不禁焦虑:“航空公司会不会质疑我,这样一名‘陌生人’,为何要带著孩童出国?”这样的日常,一天天地撞击著他们原本的从容。对同志家庭而言,法律不仅是一种承诺,更是在各种眼光和自我怀疑中,能够为他们提供最后一道安全保障的依靠。

2025年2月6日,台南,茸茸在玩球。摄:陈焯煇/端传媒

“父母双亲”的单一想像

面对这样的困境,他们无法理解,为何在同婚通过后,仍然被排除在使用人工生殖技术生育孩子的权利之外。章晴雯与黄雨亭安慰自己,同志家庭生养孩子的机会就像中乐透一样渺茫。但转身之后,两人却拚了命地赚钱,不惜用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交换一次又一次人工生殖的高额费用。

协助过无数同志家庭的黎璇萍,见证了许多像章晴雯这样的家庭,将财产和身体作为赌注,只为换取一线生育希望。在黎璇萍提供咨询的经验中,他也听闻一些求助个案遭到诈骗。而导致他们上当受骗的,并非资讯不足,而是资讯过多,真伪难辨。在网路上搜寻“同志、生小孩”,页面上会跳出大量生殖中心的资讯;然而,不仅部分机构存在争议,甚至连购买的精子都难以确认是否出自正确的捐精者。更有些机构会要求当事人伪装成异性恋夫妻或单身女性,因为一些国家对同志家庭并不友善

对他们而言,法律至关重要。它意味著女同志家庭能否在台湾合法、顺利地进行人工生殖疗程。另一方面,法律也肩负著引领社会前进的重任。在同婚通过前,台湾社会存在许多公开反对同婚的言论,甚至出现近乎恐吓的谣言。但合法化后,这些谣言并未成真。有调查显示,社会对同婚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友善。

在同婚合法六周年前夕,倡议同志权益的团体彩虹平权大平台进行民调并请学者解读。调查结果批评政府对《人工生殖法》修法态度暧昧不明,导致民众对政策越来越没有想法,支持度停滞不前。台大社会系教授吴嘉苓分析,18岁到39岁的年轻世代中,高达76%支持女同志使用人工生殖,对男同志使用人工生殖的支持度也超过60%。她鼓励政府正视年轻世代的支持态度。事实上,相较于倾向反对的65岁以上民众,年轻世代才是使用人工生殖技术的主要族群。吴嘉苓呼吁政府尽快完成修法。

许秀雯指出,目前台湾已有逾一万对同性伴侣结婚,显示家庭图像已与过去不同。但相关法规却未能跟上,未能赋予同性伴侣合法的生育权。如今,即使结了婚,却仍无法生育。

此次《人工生殖法》修法的契机,源自2023年11月,距离总统大选倒数两个月之际,卫福部抛出修法草案,预计将人工生殖对象扩及同婚家庭及单身女性,并增订代理孕母制度。各党派立委提出不同版本的草案,针对人工生殖可扩及的范围,引发民间正反两方的激烈讨论。

曾任妇产科医师的国民党立委陈菁徽认为,应开放单身女性、未婚伴侣、女同志家庭及代孕制度,并批评“反对代孕方的观念停留在30年前”。民进党团则多次表态,优先支持单身女性与女同志家庭使用人工生殖。

医界与民间团体认为,单身女性、未婚伴侣、女同志家庭使用人工生殖的门槛较低,应优先通过。

2019年6月9日,台中,一对同志于婚礼前拍摄结婚照。摄:陈焯煇/端传媒

《人工生殖法修正草案》于2024年5月14日预告,开放同性伴侣、单身女性进行人工生殖,代理孕母也在适用范围内。草案预告后搜集到六百多则意见,国健署指出,八成意见反对代理孕母。因此,决定将代孕制度脱钩处理,先将有共识的单身女性及女同志家庭部分送交行政院审查。

被称为冻卵专家的台中禾馨宜蕴生殖中心国际医疗部主任、妇产科医师黄佩真认为“婚育应脱钩”。她说,异性恋伴侣婚后两三年可能会考虑是否共同养育下一代,“可是台湾社会给予同性伴侣结婚权,却没有养育下一代的选择,迫使想要孩子的人绕远路,到国外花更多钱、时间、成本、技术不一定更好,才能达成生子的心愿。”

她认为,台湾社会在家庭分工上已有显著进步,但法规对多元家庭的想像仍然单一。

多元家庭的模样早已出现在台湾社会。在茸茸还小时,黄茜涵与周星星就透过《家庭大书》绘本告诉他多元家庭的样貌,像他们就是两个母亲组成的家庭。黄茜涵说,“许多人对我们两人的关系感到不自在,比起异性恋家庭,我们必须多出‘讲’这个步骤,当我们讲清楚后,大多数人就会比较放松。”对周星星来说,只要他们展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人们大多接受这样的状态。

对于反对修法的意见,朱伯威认为,台湾社会没有评估异性恋家庭是否适合生养子女,却先排除单身者与同志家庭,“单身不代表孤独,他只是没有适合一起生养孩子的另一伴,但可能有很好的亲友支持系统,这比起许多异性恋双亲家庭还适合养育孩子。”

咨商师心理师公会全国联合会曾发表声明,从心理学研究指出,异性恋家长与同性家长所养育的孩子在健康、行为与学业成果上并无差异。台湾儿童青少年精神医学会也指出,孩童的身心健康与养育者的性倾向无关,而是能否在稳定的家庭与社区成长。

黎璇萍指出,台湾社会对于理想家庭的想像仍然较为传统和单一,评估一个家庭是否适合孩子成长,关键在于是否能够符合孩童的最佳利益,“即便有父母双亲,也不代表就能为孩子提供最好的照顾与养育环境。”

2025年2月6日,台南,周星星与孩子茸茸。摄:陈焯煇/端传媒

社会性不孕

根据内政部的统计数据,台湾新生儿人数已连续九年呈现负成长,2024年的出生数更是创下历史新低。尽管整体生育率持续下降,但对于渴望生养孩子的同性家庭来说,少子化的环境反而凸显了他们所面临的种种困难。章晴雯与黄雨亭渴望怀孕生子,政府非但没有为他们铺平道路,反而设下重重障碍。

尽管章晴雯目前的各项医疗检查结果都正常,但他始终无法成功怀孕,“医生们也很困惑,他们的推论,我得要飞到另一个国家,造成很大的压力”。他只能勉强笑著说,就像在学术工作中锲而不舍的精神,现在他给自己的命题,就是要持续找出不孕的原因,才能为下一次的植入做好准备。

黄雨亭也曾考虑过由自己来受孕,但他对生产有很深的恐惧。“看他在人工生殖过程中如此疲惫,我很心疼,也很担心生产的风险,也想过我们是不是干脆放弃了。”但黄雨亭接著说,“只能鼓起勇气面对生产的恐惧,因为最折磨人的就是受孕过程,真的太难了。”

受孕过程的“难”,也难在身边友人的不理解。章晴雯与黄雨亭的朋友曾对他们说“你们可以结婚就好了啊!”也有正在不断尝试怀孕的异性恋友人困惑地问及,“为什么不收养就好?”不过,除了尝试怀孕,他们同时也准备收养,“我们将收养跟怀孕视为同等重要的事情,无论用哪种方式来到我们身边的孩子,都一样珍贵。”而台湾社会往往将收养视为退而求其次的选项,这也让他们感到不平。

何况,在2023年修法前,同性家庭只能收养其中一方的亲生子女,无法在婚后共同或单方收养无血缘的孩子。这导致了一些奇特的情况,像是已收养无血缘孩子的一方,在婚后伴侣无法合法成为孩子的家长;或是婚后想收养孩子的家庭必须先离婚,才能由一方收养。收养的权利,对同志家庭来说并非理所当然。

“我们不会贸然对异性恋夫妻说,你们生不出就去收养,那为什么会对同志家庭说这种话?”黎璇萍认为,无论想要生养孩子的理由是什么,都应该得到尊重。现实中,无血缘收养比继亲收养更加困难,平均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得历经种种繁复流程,而且并不是走完流程就保证一定可以收养到孩子。

“我会记录自己在人工生殖的过程,想公开分享,但每次录音都在哭。但现在谈到这些事,已经不会哭了,只剩下愤怒。”章晴雯的悲伤不知所终,只留下对这样的不平等感到的怨怒。访谈过程,章晴雯未落下任何眼泪。

在求子之路上,生理性不孕的人努力寻找解方,而社会性不孕则一再提醒这些饱受折磨的人,他们的权益与他人不同。

结婚了,或许对同志家庭来说是一种幸福。但在生育的迢迢长路上,有人幸运,有人则还在等待好运降临。然而,如果需要仰赖幸运,也隐含著社会制度所设下的障碍,让他们必须、也只能仰赖幸运之神的眷顾。

受孕需要一些运气,但对女同志家庭来说,他们更渴望平等的早日到来。章晴雯最后告诉我,他的心愿虽然平凡,却如同置身漫长黑暗隧道中,只剩下无尽的期盼,“我们一直在等待,不断在等待,只希望能够等到在台湾生养孩子的那一天。”

(章晴雯、黄雨亭、黄茜涵、周星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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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一向有意為之不分他/她/它/牠……一概用「他」。

    發音一樣,這類字義區分完全多餘,大部分情況,根本無必要用「她」……要用「她」的情況,大體而言,花少少功夫改寫就得。

    最怕ta/他/她一齊混寫,衹會讀得更痛苦。

  2. 一开始也是觉得是不是端传媒可能不细心,之后浏览到一条评论,自己也去搜索了一下,看见网上的一些回答,是关于TW使用“她”“他”的情况:
    1.通常因手机输入法,我们不会特别去区分他与她,「他/她」都可互相以概括他与她,看得懂就行,我们通常大部分状况下都会用「他」,但如果是您觉得需要礼貌一点的场合(例如:写信或报告时,建议还是区分一下性别会比较好呦!
    2.我在編寫網路貼文時的個人用字遣詞思路,會認為反正讀者看得懂意思就好,不會會錯意就好,在不會影響到整體閱讀思路的前提下,而使用(包含「男、女」的)「你、他」(也算是一種小偷懶)。
    當我認為遭遇到某些情境,能用「妳、她」作為更明確的資訊細節呈現,會選用「妳、她」。
    簡單來說,當我偷懶覺得沒差啦,反正讀者看得懂意思就好,會選用「你、他」。當我認為某些細節要強調,則選用「妳、她」。
    3.在台湾,他 仍可通用作不分性别的代词,用在女性,但此用法相对少见。
    虽然猛然一下,自己可能会不太适应,不过也学习到了新的知识和语言习惯。只是说,文章阅读起来会受到一些影响。

  3. 支持人工生殖法律以女人而非異性戀夫妻為主體,女人不管性向或婚姻狀況都應獲納入為受益人。但我不喜歡社會性不育這個詞,像以前中國那種有準生證才準你生的真是是社會性不育,現在這對妻妻擔心的是被男人掠奪她的生育成果,解法是女本位的生育政策,「社會性不育」這個詞總有種人人都entitled to擁有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的感覺

  4. 有些女同志本來就是非二元認同,用 ta 在台灣的報導根本見不到。ok?

  5. 有些女同志本來就是非二元認同,用 ta 在台灣的報導根本見不到。ok?

  6. 对这里她他不分忍无可忍,点开评论发现大家都是

  7. 对这里她他不分忍无可忍,点开评论发现大家都是

  8. 对这里她他不分忍无可忍,点开评论发现大家都是

  9. 性别她为什么不写对?要写他?真的要不体现性别,可以用“TA”

  10. > 他的年齡已是⋯⋯⋯⋯「高齡產婦」

    這篇文章 充滿了 他她不分,看得邏輯紊亂, 不知道 是 寫者 經常 寫錯字(這兩年的「端」上出錯字已經 司空見慣了), 還是 被 她本人的要求 尊稱為他?

    這個社會 搞出一百種性別的事情 很多時候太過分了,公司裡的 DEI 搞到 每個人都能自由 標註 被稱為 he/she/they/… 很多公司裡事情已經夠多了,搞到寫個電郵 還需要 查表 搞清楚 描述 其他每人的代詞是什麼?

    妳 還需要 醫院、社會 多少人去參與 照顧 她們的小心臟?

  11. 章晴雯,黃雨亭。
    兩個名字改得很有心思,「雨」「晴」雙對,「雯」字上半部是雨,而「亭」則有擋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