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尽》记者被警带走后,六个澳门新闻人谈回归后的挣扎与自由

“后来已经觉得我们不是在改变社会,我们只不过在拖慢社会的崩溃。”
三名澳门新闻工作者:崔子钊、Charlie与甄庆悦。图:受访者提供、林振东/端传媒

“可唔可以话俾我知,用咩(指控)嚟拘捕一个记者先?”《论尽媒体》总编辑甄小岛大声质问。(注1)

“去到警区就会有同事向你解释”、“怀疑你哋扰乱公众秩序”,影片画面中,多名警员正推著拿著电脑包、身穿宽松衬衫的记者。

4月17日,这段一分多钟、由澳门媒体《论尽媒体》(下称《论尽》)的影片在网络上疯传——《论尽》两名记者到立法会采访《施政报告》辩论时被拒绝进入会议厅,后被带走。警方指两名记者涉嫌触犯“扰乱澳门特别行政区机关之运作”罪,案件将移送检察院侦办。

2025年4月17日,澳门媒体《论尽媒体》两名记者到立法会采访《施政报告》辩论时被拒绝进入会议厅,后被带走。《论尽媒体》影片截图

这是澳门主权移交后,第一次有记者在报导期间被警方带走。事件震惊澳门,大量网民抨击政府打压新闻自由,群情汹涌。有网民猜想,政府是不是快“容不下”独立媒体了?

《论尽》是澳门的独立媒体,仅靠募捐和广告收入维持运作。自岑浩辉政府上台后,当局多次以“场地空间有限”和“座位有限”等理由,仅邀请部分“刊期较频密”的媒体采访官方活动,《论尽》不在此列。

在澳门传媒行内,这一箭虽然瞄准《论尽》,放出去后却落到不少其他媒体记者的心里。澳门独立媒体数量屈指可数,记者圈子更是狭小。回归后,澳门新闻自由曾经历一段光辉时刻。但很快,记者便发现,澳门新闻愈来愈难做了。

自去年起,政府多次以“场地空间有限”为由仅邀部分“刊期较频密”的媒体采访官方活动,《论尽》被排除在外。惟据在场记者所见,仍有不少空位。

敢讲真话的媒体

崔子钊心想,像《论尽》这样不收资助的媒体,在澳门“恐怕时日无多了”。

过去十多年,《论尽》对多个社会议题作深入专题报导,亦独家揭发多宗换地弊案,报导澳门主流媒体甚少触及的议题,如澳门的土地荒、病态赌博、医疗政策、新闻自由和行政长官选举等。它被传播学者林仲轩、刘世鼎视为澳门的独立媒体典型,“一种点对点的创新共同体,具有更独立、更平等、更民主的特征,与官方话语体系下主流媒体的意识形态完全不同。”

不过,《论尽》的运作仅靠市民捐款支持,人手也是“小队精兵制”,最初甚至只有义工,后来才慢慢有全职员工。

崔子钊在得知《论尽》消息后暗自担心了起来。他心想,像《论尽》这样不收资助的媒体,在澳门“恐怕时日无多了”。

2010年,80后的崔子钊加入澳门民主派团体“新澳门学社”做议员助理,在仍未有直播的时代,崔子钊不时拿著 DV 机到立法会拍摄议员的发言片段,放到网上流传。

2011年,崔子钊在街上派发《爱瞒日报》。图:《爱瞒日报》Facebook

一次,立法会职员告诉崔子钊,只有媒体才可以到向著议席和官员的“摄影机专区”拍摄。崔子钊和同伴商量过后,便决定将学社官方刊物《新澳门》内其中一页以恶搞为主的《爱瞒日报》(下称《爱瞒》)独立登记成刊物。原本主打恶搞讽刺的社交平台则逐步转型成新闻平台,正式运作。

只有68万人口的澳门,是世界上媒体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据新闻局统计,澳门现时共有32家中文报馆、3家葡文报馆,2家中葡双语报馆,以及2家英文报馆。此外,澳门于2024年有111家已登记的定期刊物,涵盖月刊、周刊和季刊等。是次卷入漩涡的《论尽》,便是新闻局登记的月刊媒体。

其中,媒体可大致分为受政府资助和不受资助媒体,其中绝大部分主流媒体均受资助。

澳葡政府于1991年对媒体实行出版资助制度,起初旨在“加强资讯权之独立性”,令媒体避免受政治和经济力量影响,同时支持小众媒体运作,以呼应葡萄牙的民主潮流。后来特区政府延续政策,但大半媒体变相高度依赖补助,媒体的内容和立场不免受影响。

只有68万人口的澳门,是世界上媒体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其中仍有多份每天印刷出版的澳门本地报纸。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4年,澳门政府新闻局共对媒体资助1534万澳门元(约1489万港元),其中《澳门日报》、《华侨报》和《濠江日报》各获批超过95万,其余媒体则获批72万至30万。此外,政府亦不时投放广告,或以资助版面、协办活动和更新器材等名义拨款至各大媒体。

由于大多数媒体均受资助,主流媒体无论在曝光率、资源分配,甚至资讯来源都占据优势,和政府关系亦相当亲近,不时被市民诟病报导避重就轻。久而久之,外界便形成澳门新闻同质性高、报导不痛不痒的观感。

更令人担忧的是,外界对于澳门的新闻情况也无从窥探。

目前澳门并没有持续且中立的新闻自由调查,无国界记者组织的世界新闻自由指数亦未有调查和收录澳门情况。澳门葡英传媒协会曾在2017年向本地记者进行新闻自由与资讯自由的调查,有58.82 %受访者形容获取政府资讯“困难”。

唯一能了解趋势的,便只有一海相隔的香港作出的调查。香港民意研究所曾在2004年至2016年请澳门市民评价新闻传媒公信力,在0至10分之间, 市民评分从2004年的6.5分持续下降至2014年的5.2分,并在之后微升。

这样的背景下,以尖锐角度切入报导的小媒体引起了公众的注意。

2014年6月,澳门大学举行毕业礼期间,有本地毕业生举起“支持学者发声”,声援该校公共与行政系副教授仇国平,仇国平疑因积极参与社运不获校方续约。记者当日被保安强行拖离现场。摄影:崔子钊

当我们用一种新的方式去报新闻,去揭发一些事的时候,社会觉得终于有敢讲真话的人,有敢讲真话的媒体。

《爱瞒日报》前副社长崔子钊

《爱瞒》依附政治团体,报导题材自然“政治先行”,因此成立初期大部分内容均围绕议会内容和针砭时弊。不过崔子钊也明白,相比起政治,普罗大众更关心的是民生事,于是《爱瞒》亦逐步报导经济、房屋,交通等议题。

“当我们用一种新的方式去报新闻,去揭发一些事的时候,社会觉得终于有敢讲真话的人,有敢讲真话的媒体。”崔子钊总结《爱瞒》迅速在网络上走红的原因。

他强调,这也得益于当时相对开放包容的社会环境:澳门于2012年进行政改,扩大立法会直选和间选比例。虽然这和民主派的普选目标仍有一段距离,但当时不少人的确“对澳门政治有理想、有诉求”。

崔子钊直言不是新闻专业出身,《爱瞒》亦不是正儿八经,不偏不倚的新闻媒体;但却是这样的剑走偏锋,在和谐的澳门杀出一条血路——创立数年后,《爱瞒》便凭借其辛辣搞怪、夺目张扬的风格,一度成为澳门最多人订阅的线上媒体。

2016年6月4日,澳门议事亭前地举行六四烛光悼念会,作为主办单位的主要人物之一,民主派前议员吴国昌不曾缺席。但自2020年起,政府先以防疫为由禁止公开悼念六四,及后又以悼念六四为“对中国政权的蔑视”为由,不再准许相关活动举行,并借此 DQ 澳门民主派。摄影:崔子钊

十年以来逐步收紧

久而久之,Tom 发现现场总有几个行家和他一样爱问这些非主流问题,大家便默契地接力,你一句,我一句,把《爱瞒》的议题做下去。

“《爱瞒》的特点就是好适合公众口味。”在传统纸媒工作超过十年的记者 Tom 认为《爱瞒》为澳门带来了不一样的改变,甚至有议程设定(agenda setting)的作用。很多市民会主动向《爱瞒》报料,“有点像现在的《东张西望》”。(注:《东张西望》为无线电视的资讯节目,在近年香港传媒业大变时局下,逐渐成为部分市民认为可代其发声的报料渠道。)

不过,Tom 亦形容《爱瞒》的报导往往像烟花一样,“Boom 一下爆出来,很好看”,但却没有后续跟进。作为跑澳闻的记者,Tom 知道《爱瞒》人手有限,有时去记者会便会扑咪跟进《爱瞒》的议题。久而久之,Tom 发现现场总有几个行家和他一样爱问这些非主流问题,大家便默契地接力,你一句,我一句,把《爱瞒》的议题做下去。

崔子钊觉得,行家的支持是《爱瞒》能够经常做独家新闻的原因之一。很多时候,有些内幕行家报导不了,便会把资料放给《爱瞒》,“我们不是竞争,而是互相帮补。”他说,“不少记者都很有良心,始终澳门大部分主流媒体都是受政府资助,要做好自己的角色,但同时他们也会认为有些事情需要发声。”

2014年5月,崔子钊得知政府打算提案《候任、现任及离任行政长官及主要官员的保障制度》(离保法),法案计划将离任高官补贴加至30%,同时对行政长官赋予刑事豁免权。他研究后发现有不少魔鬼细节,于是先访问时任议员吴国昌,再把内容一件件拆开报导,“事情就变得愈来愈大。”

后来的发展是不少澳门人熟悉的事:超过两万人于2014年5月25日上街反对离保法案,两日后再有7000人包围立法会。5月29日,时任特首崔世安宣布撤回法案。

在崔子钊主理《爱瞒》的时代,他只身拿著相机,走入暨大一亿事件的游行队伍、拍下澳大学生在毕业礼上高声支援被解雇的学者、报导民主派的特首选举民间公投……那时媒体以“澳门公民社会正在觉醒”形容这个时代,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澳门将往怎样的方向拐󠄆去。

2013年5月1日,澳门五一游行期间,一名社运人士在游行队伍途经澳门日报大楼门外,双手撕开《澳门日报》泄愤。摄影:崔子钊

“反离保运动”后,崔子钊留意到政府对媒体态度明显转差,亦加强对社会的控制,避免民间出现更大的反扑情绪。运动后3个月,特首选举民间公投期间,《爱瞒》曾刊登一篇来论,内有一张显示已成功投票、并露出司法警察工作证一角的照片。警方随即以“滥用名称、标志或制服罪”拘捕崔子钊和另一名记者梁家伟。

2015年,中联办寄语传媒“利用好新媒体、自媒体和社交媒体”,此后主流媒体纷纷开设社交平台帐号,发放即时新闻。而在台风“天鸽”于2017年重创澳门后,政府更禁止香港多间媒体至少五名记者入境,有至少五间本地媒体收到指令,称风灾后续消息要多作“正面报导”,多报好人好事,少向政府尤其官员问责。

“社会如果发生什么事,澳门论坛一定会讨论,媒体自然会去听去写,是跟进议题的重要一环。”后来,“没有了它的功能,和稀泥,好反智。”

在传统纸媒工作超过十年的记者 Tom(化名)

令记者担心的是,新闻现场也在以隐蔽的方式悄悄改变。Tom 在传统媒体打滚多年,他所在的机构虽不如《澳门日报》般旗帜鲜明,但也在默默地报导澳门的起落。不过近年他却感觉到,以往跑新闻的那套方法渐渐不管用了。

2011年起,澳广视(TDM,澳门最大的公营电视台)每周举行“澳门论坛”时事节目,“社会如果发生什么事,澳门论坛一定会讨论,媒体自然会去听去写,是跟进议题的重要一环。”不过去到后来,正反立场并存的嘉宾变成清一色为政府解说人士,市民发言时间被限制,主持人更会称内容有问题而叫停发言。

“没有了它的功能,和稀泥,好反智。”Tom 说,后来连市民和主流媒体都觉得没意思,参加人数已寥寥无几。直到疫情爆发,TDM 表示“澳门论坛”因防疫问题停办,至今仍未复办。

少了自发采访,多了自我审查

按照以前的做法,会去找正反两个咪,后来编辑会删走较反面的咪。他不直接跟你说,但就是没了。反正写出来都会被删走,那为什么还要写?

澳广视中文部前记者 Charlie(化名)

近几年,记者愈发在工作中直接感受到“做新闻”的限制。

Charlie 于2019年入职 TDM 中文部。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葡文部是“一个很好的存在”,但自从葡文台传出整肃后,她开始感觉到内部的气氛不一样了。

2021年,TDM 向其葡文部发出9项规定要求员工爱国爱澳,引发离职潮,至少10名记者离职。其后,葡萄牙外交部和无国界记者组织先后发声关注事件,新澳门学社发起“撑澳门新闻自由”集会,在 TDM 大门外支援。

2021年,TDM 向其葡文部发出9项规定要求员工爱国爱澳,引发离职潮,至少10名记者离职。新澳门学社发起“撑澳门新闻自由”集会,在 TDM 大门外支援。图:《爱瞒日报》Facebook

在 TDM 葡文部事件传出后,《路透社》将此事与香港电台被政府批评并换走广播处长一事联系,指两者仅相隔两个星期。

TDM 葡文部一直被认为是少数较敢言的频道。崔子钊说,因为政府内有很多葡语人士,英葡传媒自由度亦更大,因此很多政治和法律的分析不时从葡人群体向传媒发放,再进入公众视线。如在贺一诚宣布参选特首后,葡文报章《Hoje Macau》便揭发其仍拥有葡藉,而在香港反修例运动期间,TDM 葡文部广泛报导事件,大部分中文媒体则甚少著墨。

不久,Charlie 留意到葡文部开始少了自发采访,也做少了尖锐的访问,取而代之的,是将中文部的稿翻译成葡文播出。“以前葡文部会以不同角度分析事情,如果现在只是翻译,立场就变成跟中文部一样。”

有时候,她碰到葡文部同事,对方会有意无意地跟她说未来的计划。“他们不是具体的说要辞职,但会说可能回葡国。”

Charlie 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也在质疑,眼前的工作是不是自己想要做的。

Charlie 的采访簿。摄:林振东/端传媒

平日,她想修改政府新闻稿的语法错误,编辑也会叫她“不用改,照 copy 啦”,她估计,一来搬字过纸的做法已成风气,二来编辑也未必有很强的判断能力,所以宁愿复制官稿,避免出错。

葡文部事件已成定局,但人人自危的气氛却并未随事件散去。慢慢地,Charlie 发现自己的稿件不时被删减内容,“按照以前的做法,会去找正反两个咪,后来编辑会删走较反面的咪。他不直接跟你说,但就是没了。”去到后来,Charlie 觉得自己正自我审查,“反正写出来都会被删走,那为什么还要写?”

其实 Charlie 也明白,每一个媒体都有它的立场,记者所代表的也只是公司的风格,但她总觉得这样做下去很不是滋味。后来她只能在行文间尽量插入补充讯息,希望观众看到电视背后一字一句的真正意思。

而媒体面临的这些急速变化,不只在发生电视台内部。

2019年8月,有市民发起声援香港反修例运动的“喷水池原地默站行动”,其后警方指集会违法,部分中文媒体被高层禁止报导事件。而香港在2019年后的发展,则时刻无声警示澳门传媒——触碰禁忌,前车可鉴。

同时,澳门对于外地媒体的态度亦不断改变。2019年12月回归纪念之际,香港电台、商业电台和 Now TV 分别有记者被拒绝入境澳门。2024年6月,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高级讲师、传媒人谭蕙芸到澳门主讲工作坊时亦被拒入境。

疫情期间,政府有限地发放消息、公众渴求知悉抗疫情况,两者之间的冲突和张力更显强烈。

Charlie 表示:“罗立文司长在任时曾带给我和同事不少欢乐。他是少数对媒体友善,回答问题也不含糊,带点可爱的高官,我很珍惜采访他的机会。”摄影:Charlie

当时,澳门政府定期举行记者会向公众更新抗疫进展,不过,有声音质疑当局常以“没有资料”打发记者,影响公众知情权。2022年7月,有记者被卫生局人员多次打断发问,甚至抢去咪高峰,触发市民情绪。数月后,时任特首贺一诚在回应记者问题时更斥:“同事会通知你们,不用每件事都向你报告。”令社会哗然。

与此同时,社会控制不断加强。近年澳门先后修订国安法、网络安全法和“秘密警察”法案,而在2021年立会选举之际,有七张名单共23人被指“不效忠澳门特区”全数 DQ,消息震撼澳门。

问题在于,澳门的新闻自由环境愈来愈差,但外面世界没太多人在意。

法国籍政治学者苏鼎德(Éric Sautedé)

法国籍政治学者苏鼎德(Éric Sautedé)曾长年于澳门英文报章撰写时事专栏,与媒体同呼吸。被问到澳门媒体的变化,他长叹一口气,一时语塞。他说,在2010年后,大家都以为澳门会往更自由开放的方向去。那时独立媒体开始在网络上受到关注、立法会也迎来史上年纪最轻的民主派议员,公民社会看似“有机会去扩阔自由的空间”。但接下来的事让他明白,自己还是过于乐观。

他又指出,香港的情况在无形中影响著澳门。当香港媒体尖锐进取时,澳门得以谨慎地平实报导,而当香港情况变差,澳门媒体便被巨浪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现在的澳门,所有和香港有关的事都变得很危险(Everything connected to Hong Kong became very toxic) 。

“问题在于,澳门的新闻自由环境愈来愈差,但外面世界没太多人在意。”苏鼎德说。

2011年起,TDM 每周举行“澳门论坛”时事节目,不过去到后来,正反立场并存的嘉宾变成清一色为政府解说人士,连市民和主流媒体都觉得没意思,参加人数已寥寥无几。直到疫情爆发,“澳门论坛”因防疫问题停办,至今仍未复办。网上图片

媒体与官员的距离

何厚铧和记者非常熟,会请资深记者进政府做智囊,听意见;崔世安是个商人,都很明白,很著重新闻发言人制度;贺先生(在任时)因为疫情,所有东西真的要统一,后期就比较严谨了。

资深传媒人莫丽明

澳门政府和媒体的关系,像一条逐渐收紧的绳子。90年代,绳子曾经有著不少的松动空间。

“何厚铧和记者非常熟,会请资深记者进政府做智囊,听意见;崔世安是个商人,都很明白,很著重新闻发言人制度;贺先生(在任时)因为疫情,所有东西真的要统一,后期就比较严谨了。”资深传媒人莫丽明说。

莫丽明自90年代加入传媒行业,其后成为澳门大学传播系讲师,后又加入政府,担任审计署审计长办公室顾问,现已退休。她说在回归前做记者,因为澳葡政府和华人社群有语言隔阂,政府“管不了那么多”,讯息亦滞后,新闻空间因此相当大。莫丽明不时会到政务司官邸“摸酒杯底,谈社会时事”,葡人官员会解释政府立法原意,她也借机反映华人社会的看法。

到回归初期,新秩序建立起来,人事更新,莫丽明感觉政府有意建立和社会更好的沟通制度,吸纳不少记者到政府工作。她笑著说,“如果说这是怀柔政策,那它用得很好。”

50岁的甄庆悦于2006年加入《澳门日报》(下称《澳日》)跟政治线,直到2016年位至副总采主后,转型至时评及社团领域,目前为传新澳门协会会长。在他仍是前线记者的时代,一些资深记者和政府官员识于微时,甚至可以打电话给司长、局长,获得独家资讯。他认为政府和媒体某程度上是一种依存关系,“政府要媒体发布消息,媒体亦要官方去回应,你不可能完全采访民间人士。”

50岁的甄庆悦于2006年加入《澳门日报》(下称《澳日》)跟政治线,直到2016年位至副总采主后,转型至时评及社团领域。摄:林振东/端传媒

今届政府连局长也少了出来,有时候只是出一个处长,既然他都回答不到我的问题,我也不想问了。

Tom(化名)

不过,政府一直是掌握绳子的那一端,若收回宽容态度,媒体也无招架之力。

2010年,时任行政长官崔世安上任后推出“新闻发言人制度”,成立政府发言人办公室;在司长和局长级别则设置协调员跟进政府的信息发布和与传媒联系。当时崔世安称此举能“加强政府施政透明度”,落实“阳光政府,科学决策”的施政理念。

甄庆悦认为新闻发言人制度原意虽好,但慢慢执行下来却发现颇多阻济。很多时候,新闻协调员碍于职级和资讯不足等原因,往往未能迅速回应传媒问题,甚至惹来“挡传媒”之虞。直到2020年贺一诚上任后,政府发言人办公室则被并入新闻局,由新闻局回应。

在澳门,目前媒体若要得到官方的回应,一是在现场扑咪,二是向各部门查询。不过 Tom 感觉这种做法在贺一诚任期开始便愈来愈难,“有时问司长,司长不太想回答,(协调员)就会说司长有事要做,或者之后再补充。”

到了岑浩辉政府,Tom 连要见上官员一面也十分困难:“今届政府连局长也少了出来,有时候只是出一个处长,既然他都回答不到我的问题,我也不想问了。”端传媒翻查资料,岑浩辉自上台后仅接受传媒一次公开访问,澳门传媒工作者协会(传协)形容情况是“回归二十多年来前所未见”。

Tom 不禁想,政府是不是已经打算“撕烂这个面具,尽情去做北京想做的事”。

澳门广播电视(TDM)是澳门最大的公营电视台。摄:林振东/端传媒

弱势的记者

愈做愈多,片又有,稿又有,或许他们只是想提供多一点资讯,但实际上有些媒体就变懒了。

传新澳门协会会长、前《澳门日报》副总采主甄庆悦

另一方面,媒体记者在愈来愈小的空间里,也要面对自身的风气、士气和待遇问题。

澳门新闻局(前身为新闻旅游司属下)于1981年成立,近年来,新闻局开始统一为政府消息发新闻稿和通知媒体采访,“愈做愈多,片又有,稿又有,或许他们只是想提供多一点资讯,但实际上有些媒体就变懒了。”

作为大报记者,甄庆悦说前线记者每天要处理的新闻量十分多,于是,抄新闻稿便成了记者取巧的手段:“澳门有这么多事发生,怎么跑得完,那你又有稿又有相片,就不如贴上去啰。”新闻稿如纸片般飞来,竟成了记者追求深度和质素的负担。

Tom 甚至认为,这种风格不但影响记者,甚至方便政府为事件定调。他留意到,以往澳门有示威游行,主流媒体都是照搬警方的说法,并未对示威诉求多加描述,“几点开始,几点结束,经过哪里,大致秩序良好,就完了。”

2024年7月,旧爱都酒店发生拆卸事故,事后公共建设局发稿表示现场“有砖砌碎块跌出”。但不久,网络却流传当时经过车辆的行车记录仪片段,显示事发时有棚架和墙体倒塌,与官方说法不符。网民质疑政府淡化事件,误导公众。惟公建局回复称“已即时按机制发布新闻稿交代事件”。

借用官稿成为行内习惯,记者获取资料的方式由主动变为被动。渐渐地,澳门市民对周围发生的事难以感知,传媒则愈发弱势。

有些媒体饱受外忧内患。2021年起,与周焯华关系密切的《力报》被爆出拖欠薪金问题,影响力大幅下降;《爱瞒日报》在民主派被 DQ 后于2021年10月停止运作;2022年,澳门大学学生报《橙报》被动议终止营运;至于《澳亚卫视》则在多次欠薪风波后,于2024年宣告破产。

这个行业不算十分健康,因为钱少、事多,工时长,而且还会面对很多有形无形的压力。

《论尽媒体》前记者 Alfred(化名)

此外,新闻行业长久被诟病的工时待遇等问题也导致资深记者不断流失。

Alfred 曾在《论尽》工作多年,算是见证过“最辉煌的时期”。近年他目睹能做新闻的空间愈来愈小,政府对公众知情权也没有了以往的尊重,Alfred 也不得不“为未来著想”,加上看到有新机会,便在2019年后决定转行。

“这个行业不算十分健康,因为钱少、事多,工时长,而且还会面对很多有形无形的压力。”Alfred 说,以前和他跑新闻的行家有大半已转行。

2022年内港连环火烧船,Charlie 深深记得当时赶到现场,看见船主目睹谋生渔船被烧却又无能为力的神情。摄影:Charlie

Charlie 翻开相簿,一张张自己在水浸时到内港报新闻、选举时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日常扑咪的照片在萤幕浮现,她感慨自己“其实真的很享受这个职业”。想到这里,Charlie 鼻头一酸,眼泪也不断在眼眶中打转。现在她都会避免和人说自己曾经做过记者,因为不想被人说是政府喉舌。

“很可惜的是,他们(上司和同事)人情味在,都明白事理,但只能假装好和谐。”双眼通红的 Charlie 说,经过一番挣扎后,她决定离开 TDM,寻找新方向。

All About Macau

在社交媒体上,高赞留言写道:“《爱瞒》已经被消失,很怕下个是《论尽》”、“澳门人真的要守护仅存的新闻自由”。

《论尽》英文是“All About Macau”,意思是将澳门的事说清楚。

Tom 在一次游行中认识了《论尽》创办人吴小毅,两人不时在新闻现场打照面,一来二往便熟稔了起来。小毅不时会找 Tom 一起做议题,“一起约人,一起扑咪,我们很多时候会聊官员,谈议题,八卦的事倒没怎么说,我唯一的兴趣就是新闻。”

小毅于八十年代加入澳门报业,先后在《大众报》和《华侨报》做记者,更长年在《讯报》专栏撰写政论。在澳门回归之际,小毅不但见证《中葡联合声明》签署、采访《澳门基本法》磋商,更独家专访时任港澳办副主任鲁平。

2012年,小毅参与创办《论尽》,打开独立媒体的新篇章。

澳门是个熟人社会,很多流言划过耳边,但却没有人跟进。Tom 说,有时有些人看不过眼,遇到小毅时便会“讲多少少”,才成就一篇篇揭发权贵交易、维护公众利益的报导。

已故本地资深记者吴小毅。她为澳门新闻业界及报导真相的工作贡献了一生。摄影:崔子钊

2023年,小毅因病离世,她所创立的澳门传媒工作者协会写道,小毅“终于到了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

小毅的年资,人脉和对时事的触觉,一直是《论尽》能够在日益严峻的新闻环境中屹立的原因。Alfred 认为小毅的存在为《论尽》带来了很多便利,是“顶梁柱”般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个神主牌角色,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很难。”

Tom 更认为,小毅代表政府和独立媒体之间的一个缓冲。而一旦小毅不在,压力便会直接施加到《论尽》身上。

在传媒,大学和政府工作过后,莫丽明现已退休,回归读者身份。她回忆小毅以前常对她说,“有怎样的读者,就有怎样的媒体”。辗转数十载,莫丽明看到,小毅在这条路上走得好远。

然而,令莫丽明更加痛心的,是社会在《论尽》被带走后“好平静”。在事发后,仅有一名议员发文对事件表示关注。

澳门之所以是澳门,对于国家或对澳门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要坚守《基本法》,坚守一国两制。这对国家无论是形象还是实际才有真正作用。

甄庆悦

在社交媒体上,高赞留言写道:“《爱瞒》已经被消失,很怕下个是《论尽》”、“澳门人真的要守护仅存的新闻自由”。

甄庆悦认为如今的局面,是政府、传媒,和澳门形象的三输。“澳门之所以是澳门,对于国家或对澳门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要坚守《基本法》,坚守一国两制。这对国家无论是形象还是实际才有真正作用。”

“澳门人是政治参与度不高,比较少出声,但澳门人不是傻,澳门人是有眼睇的。”他语重心长,对社会仍有期望。

澳门一家餐厅在店内播放著香港无线新闻台的画面。摄:林振东/端传媒

其实澳门整个新闻自由的打压……是港澳政策的变化。当然香港的情况夸张很多,但澳门是用另一种形式,慢慢不让你留在澳门,不让你做采访。

崔子钊

然而,崔子钊认为澳门媒体生态正反映时代的变迁:“其实澳门整个新闻自由的打压……是港澳政策的变化。当然香港的情况夸张很多,但澳门是用另一种形式,慢慢不让你留在澳门,不让你做采访。”谈到前景,崔子钊相对悲观,他形容澳门像是长期慢性病人,正一点一点的枯竭生命。

十多年来,Tom 看见政府和媒体的距离被不断拉远、市民积怨无处可诉,政府则如常运作。现在的他头发已花白,回望来时路,他发现这一切早已千疮百孔:“初初入行也会觉得,我们的存在价值就是令社会变得更好,但后来已经觉得我们不是在改变社会,我们只不过在拖慢社会的崩溃。”

(尊重受访者意愿,Tom、Charlie、Alfred 均为化名。)

注释:

1、“可唔可以话俾我知,用咩(指控)嚟拘捕一个记者先?”——“可不可以先告诉我,用什么(指控)拘捕一个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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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条狗的生活意见_我代为打字说道:

    感谢端做这个报道。新闻报新闻,hk报澳门,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上空的大陆,与大陆代表的那些东西。除了内容很有价值,此文结构也很美。读完一边想哭,一边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