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修例运动六年,他们出狱后走入了人生的支线

“好像之前打机的 save 没了,这已经是一条支线。”
对反修例运动示威者而言,出狱的路途,比踏出监狱大门回到家中那一程更加遥远。摄:林振东/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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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端传媒一直追踪报导反修例运动后的香港社会变化,以及被捕者、相关市民的生活处境,读者可点击反修例运动周年报导系列页面,阅读以往报导。

出狱后,Ocean 一个人去听香港独立乐队意色楼的表演,当歌曲《恍然向往的瞬间》的第一句“好耐无见,你过得好嘛”响起,“我哭得像西摩小狗。”

第一次在电台听到这首歌,他还在狱中。身处狱外,在旋律自由激荡的空间,他抑压著想要嚎哭的生理反应,在黑暗中抽泣。“这句问候非常之简单直接地触动到我,直轰心灵,然后就爆炸了。”

过得好或不好,每一个反修例运动的出狱者都有不同的遭遇和答案。离开牢狱,除了要寻找愿意聘请他们的工作、适应社会的变化,或处理心理创伤,部分人更要面临官方监管令和牵涉百万港元的民事诉讼。

运动过去六年,截至2025年4月,共有10279人被捕,2976人已完成或正在经司法程序处理,其中2422人须“承担法律后果”。近年在囚者陆续刑满出狱,亦有人事隔多年才遭检控,约7300人被捕但未被起诉。2024年10月,律政司长林定国接受《明报》访问,指被捕但未被控者不受约束,能如常生活,重申严重刑事案件无检控时限。

出狱的路途,比踏出监狱大门回到家中那一程更加遥远。“捆绑和自由是并存的。”Ocean 说,“你说我是不是被人绑住了?一撚定系啦。但是我暂时又觉得这个宠牢,未坏到唞唔到气。我自己都看开一点,这是一个过渡期,尝试在一些没有什么秩序的地方,找回自己的节奏。”

尽管出狱,Ocean 仍是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半的自由、一半的捆绑。摄:林振东/端传媒

重建生活

面试时,雇主看过 Ocean 的 CV 后问他:“中间(空白)那几年,你做过什么?”

他答:“我坐过监。”

几年前,Ocean 因参与某次示威被警方拘捕、起诉,最终判囚数年。近年他完成服刑,自知无法再重投本来从事的金融业,转轨到运动相关的自由工作。这份工作时间较弹性,虽然最初每个月收入不算多,但总算慢慢走上了轨道,他也很喜欢新的工作环境,“勉强够食。”

Ocean 高大而健硕,穿著正面印有彩龙、背面写上香港的复古白 T-shirt。他从没想过自己从小到大的运动兴趣,竟成为了他出狱后的救命索。大学时,Ocean 修读理科相关专业,但在一次分享中,听到校友说明除非家底丰厚,否则毕业后没有出路。“那我当然要走,我不是含住金锁匙出生。”他去应征金融业的实习,“稳定、不用博的工作。”

“䟴䟴脚,四五皮嘢(万港元)一个月,返吓工、放吓工,做差不多的事。”他说。“谁不想这么安全呢?当初。”

Ocean的摆设和衣服。摄:林振东/端传媒

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如愿以偿,比较难去 live under the norm,觉得很多事自己都有少少不同……就是因为多了一个前监趸的身份。

Ocean(化名)

出狱后,Ocean 一方面觉得因为案底,金融公司不大可能会聘请自己,“我知道最安全的选择,自己未必有机会再做。”另一方面,“我都试过输到没什么好输,不如试一下找喜欢的东西发展。我现在更加重视满足自己。”

于是,喜欢运动的他找到相关工作,又找到雇主聘请。对于工作种类,他身上的惩教署监管令亦有所要求。

按香港法例,部分在囚者会被批准在监管下释放,违反监管令将被再次囚禁;未成年囚犯出狱时则必须接受监管。监管令会要求受监管的出狱人士居住在官方认可的地址,从事官方认可的工作等等。监管期一般由6个月至两年不等,惩教署会不时前往他们的居所或工作地点探访。

最初,Ocean 曾经尝试重投专业界别,也试过应征接待处工作,但都没有回音。虽然对方并未指明不予面试机会的原因,他认为:“很多鸡毛蒜皮的工作,都会因为你有被告的背景而有考虑。”

“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如愿以偿,比较难去 live under the norm,觉得很多事自己都有少少不同……就是因为多了一个前监趸的身份。”他觉得自己相对其他出狱者已经算好运,“我选了一条不太受案底制肘的路,亦没打算在香港建立很稳定的职业。”

他如此消化眼前的求职障碍:“我已经在里面浪费了几年,不想出来还是庸庸碌碌,做跟坐牢差不多的事——办公室朝九晚五跟坐牢没什么分别。我不想一辈子都绑住自己的手脚。”

香港餐饮业面临困境,Leon 工作的餐厅虽生意不错,但总有人客稀疏的时候,使他不时担忧。摄:林振东/端传媒

Leon 觉得重建这个字,是要基于旧有的东西为框架去建立,“所以已经不说重建,而是新的、必须要做的东西。回不到以前了,就不可以重建,要向前一步一步开拓新的东西。”

在九龙区一间餐厅,Leon 把刚出炉的烟熏猪肉给最后一枱客人试吃。每天早上,他回到厨房备料准备开店,一直忙到深夜。客人和同事回家后,他雀跃地在厨房试制新菜式,设计新菜单。

2019年,本来是工程师的 Leon 在理大事件中被捕,罪成后判囚至2022年出狱。他知道在工程界考牌无望,也不喜欢那里的职场文化,于是投入被捕支援工作,直至近年经朋友介绍转做餐厅厨师。第一日返工,他带著想像战战兢兢地走入热厨房:“职场欺凌,然后阶级观念很重……我怕自己做不好。”但他的同事友好、老板也看重他,令他慢慢放松下来。

现在,他提到做厨就眉飞色舞。“做厨师是看到食客很开心很享受食物,做支援工作就是我看到家属或者在囚者有点安慰,帮到人……我觉得厨师的角色就是,我煮出好东西,他们享受开心满意,这样就足够了,我很乐意服侍别人。”

Leon厨房的刀、砧板和镬。摄:林振东/端传媒

“做厨师真的是一个超偶然的事,我喜欢煮嘢食,我是理科人,喜欢研究物理化学。”Leon 的家中餐桌上全是研究煮食的书,即使是少有的半天假期,他也埋首在家里整理入货清单,或者去其他餐厅试食。“经常搞到凌晨才走,但还是觉得开心。”

“厨师很忙,我真的超忙,忙得我可以全日工作,没有分心想到其他事情。”他无奈地笑。“我本身底子是躁郁症,一没工作在身,抑郁的时候就很麻烦。所以我会长期令自己处于一个很忙很忙的状态。”

出狱前,Leon 自然有过忐忑: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坐这么久的价值观冲击很大。”在监狱中看尽囚犯为钱或毒品而被判囚,不断入狱,令他有了新想法,“他们不断衰毒品,不断入去坐,出来不断追求金钱、面子、物质。这件事令我觉得要找属于自己的价值,自己想达到的,不单是物质上的。”

对于坐牢之后,如何重建生活——“重建生活,其实没有呀。大家都习惯了在里面安逸,出来也不知道怎样的。”他说这三年来也是在摸索。

Leon 觉得重建这个字,是要基于旧有的东西为框架去建立,“所以已经不说重建,而是新的、必须要做的东西。回不到以前了,就不可以重建,要向前一步一步开拓新的东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说不出很仔细的,但感觉就是这样。”

崔浩宰觉得出狱后的社会更是有无形的墙体包围。摄:林振东/端传媒

“都几想返去坐监”

看起来好像出面的人好像什么都有,做什么都有,但有很多制肘;里面的人觉得我缺乏这个,就好努力去克服。

崔浩宰(化名)

对一些人来说,比起入狱,出狱反倒是进入另一种限制。2019年社运爆发,那时崔浩宰从大学毕业没几年,在金融行业的一间大公司工作。走上街头被捕后,他曾踢保,案件搁置。他一度想过移居外国,若真的离开,便不再打算回来。但复杂多变的疫情隔离政策,令移民变得困难。

直到2021年一日,警方突然上门拘捕、提出检控。2021年末,案件打完,崔浩宰罪成。在监狱里待了两年多,他在2024年初才获释。

坐监的日子说简单也简单,做运动、清洁、看书写信,崔浩宰靠这些事情打发时间。但复杂的人事也困身,“每日在里面有很多周旋,焗住每日要朝见晚见,每日很多这样的斗争。”临近30岁的崔浩宰说。

不过,高墙内的选择少了,时间多了,他反而有更多时间玩吉他和听音乐;其他人找他问乐理知识、学习乐谱。因为资源匮乏,便要想办法创造条件。他在电台听到流行乐曲,便找外面的人找到乐谱,打印下来寄送到墙内;又请人买了一把吉他,送进监狱中。

音乐是他自小以来的爱好。大学时,他修读音乐相关学系。“在里面什么都没有,音乐好像成为我可以帮助到别人、可以令别人开心一些的方法。”崔浩宰重新感受到音乐的价值,“那阵时,里面最可以反映到,人和人的相处交流是建基在音乐之上。那刻我觉得很开心。”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崔浩宰的信、结他和书。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很珍惜在监狱里认识到的人。出狱后,他也会寄送乐谱入内。那时候大家还有些“天马行空”的想像,“甚至有里面的人说,想写歌十首八首,出来可以出一张专辑。”

“看起来好像出面的人好像什么都有,做什么都有,但有很多制肘;里面的人觉得我缺乏这个,就好努力去克服。”崔浩宰回忆,“我没得即时打电话,就可以写信。没法听音乐,就用五线谱记下我想听的旋律。好似你好落后,去到这些环境,没办法之下就是唯一的办法。”

刚刚出狱时,崔浩宰放松了几个月。他去英国探望移民的朋友,发现大家在外生活也不容易。海外抗争热度不似以往踊跃,他感到无力感埋身。

“里面限制多,都想打破四面墙,不是 physical 的形式,是 mindful 的想打破四面墙的感觉。不会因为四面墙变成一个废人限制自己,掉返转,出面反而有一个无形的四面墙。”他说。

Leon 出狱后也有类似的感受:“同一群出狱的朋友都几想返去坐监。”

Leon的酒、写真和公仔。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是在2010年代学运、社运中长大的一代,关注时事,也积极参与公民社会事务。但服刑期间,民主派被大规模抓捕,非建制派也从立法会退场;国安法落地,公民社会崩塌。“反修例运动从高潮到低潮,然后死了,再有疫情、离散潮。哇,什么事啊?”出狱后,他说有些话不能说,不能做,让他很不习惯。

就算是个人生活也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狱中)虽然是有规矩的生活,但我不用面对很多生活上的压力。出来之后,你要照顾很多事。”

想再坐牢的说法,是“讲笑咁讲”。他补充, “坐监对大家的影响都很大,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放下。虽然我们可以一笑置之,但那种影响的深远,应该一辈子都走不出来。那是 everywhere,在日常生活中渗出来的。”

这两年会是出狱高峰期,社会上很久没有这个现象,需要有人去介入协助处理、疏导。

“候鸟”职员 Brandon

“我们做人道支援,他出来之后能够投入原本的生活,就是我们想见到的东西。”在关注社会运动被捕者的民间组织“候鸟”办公室,职员 Brandon 向端传媒表示,出狱者要重建生活所面对的困难,在公民社会力量削弱、整体经济状况不景的情况下特别大。他特别提到,年纪较小的释囚,更需要周遭的亲友或社区网络支持。

在候鸟工作的 Brandon 遇到不少人出狱后不想接触社运圈子。他认为他们能够回到原本生活是一件好事。摄:林振东/端传媒

2024年末,候鸟开启了一个针对出狱人士的新计划,副标题是“第二阶段计划——生涯规划”。他们形容这时期出狱的人,“坦白说最需要支援,但也最缺乏支援”。

“在(监狱)入面,他们需要的支援都相对简单。过了几年,大家比较熟悉在囚人士需要什么物资、家人支援、写信,都是在框架里面的。但是出来的人,就要面对他原本的工作、教育背景,每个人都有个别的处理。”

现时,组织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找工作、升学和移民等等生活范畴。“我们看到他们被剥夺了某些人生发展的机会,想在这个窗口帮一帮,令他们有公平的机会去追求各种目标。”

他们观察到出狱人士求职遇上困难,“大企业见到有案底已经不请了,专业的如社工、教师、律师,不让你做,钉了牌。”又例如 IT 行业,一些人出狱难以重返本行,他指或跟经济衰退有关。

侯鸟办公室的朱古力、日历和电芯。摄:林振东/端传媒

更隐蔽的是被捕者出狱后的心理状况,“不是很多人愿意表露自己的感受,也听到很多政治犯出来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们里面很多经历是很难和外人引起共鸣的。很多东西,我说了都没有人明白。”他说坊间的心理辅导资源,对出狱者而言也有信任和安全考量。

反修例运动已过去六年,候鸟接受的新求助正在降低,他们目前累积接近700个个案之中,近一年新认识的在囚者不足100个。整体个案里,有大概400人仍然在囚,大部分会在2025年或2026年获释,少数罪名较重或较迟被判囚的,则在2027年后完成刑期。

“这两年会是出狱高峰期,社会上很久没有这个现象,需要有人去介入协助处理、疏导。”Brandon 说。“我们觉得社会有责任去扶持这帮人,而且如果这个社会长期剥夺部分人的权利的话,这件事本身是不公平的,将来亦会产生更大的社会动荡。”

方熠辉尝试用影像表达自己,寻找情绪出口。摄:林振东/端传媒

创伤的逃生口

面对出狱后更内在的心理困扰,有人尝试以不同的方式转移。

方熠辉于2019年11月在社运街头上被捕,他当时还在就读中学。隔年案件进入司法程序,扰攘半年,三项罪名罪成。走出高墙之外,时间转盘已经来到2021年末。

对一个少年来说,坐监就像强行将生活拉下煞车,原本考虑到外国读高中的计划,也被迫终止。

“你停晒,无能力去改变什么。就算当时外面有人出什么事你都帮不到手。那段时期完全 stop 咗,当熄咗机,出返来先开返机。”

你出来后一定是兴奋、放松的。当所有事情平静下来,你回想返,其实那些事情很 hurt,你未必走得出。

方熠辉(化名)

出狱后,他不想很快去“读正经的书”,跑去做兼职工作,一边在旧校读书,也拼命玩乐,只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比较正常”的生活。方熠辉说自己没有从前那么激进了,他对社会的理解和思考会想多几层。后来他转校去读影像相关的内容,学习拍片,尝试用影像梳理和表达自己,“现在环境变了,会思考怎么将一些事变成幽默些的方式去挑战。”

方熠辉的手铐道具、告示和低音结他。摄:林振东/端传媒

但创伤就像一个狡猾的幽灵,不知何时出没。出狱一年后,方熠辉才发现自己被过去缠绕,情绪渐渐浮现。夜晚他总是发恶梦。社运时期和坐监的时候,他都不曾进入那些梦境。恶梦有固定的情节,他总是在被人追杀,有时也会浮现社运经历中的真实场景。

“那时候经历的事情太快,你就算坐监了,也就是头一两个月不开心,之后你慢慢习惯、适应了,也没办法不开心。”方熠辉回忆。“你出来后一定是兴奋、放松的。当所有事情平静下来,你回想返,其实那些事情很 hurt,你未必走得出。”

创伤可能会被一些微小的事情勾出。有一次,他的同学拍片主题关于监狱,其中一个场景需要人烫衫,方熠辉主动帮忙。而他在坐监期间,恰好是做烫衫的工作。

出狱后还有什么困难?现实令他麻木。以前看到判刑的新闻,他会感到难过、思考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现在最多只是转发新闻,至少让更多人看到。“以前自己会想下怎么再做多些,但到了某个位,自己都救不到自己,就不做了。以前会想要不要再和正在坐监的人写信,但慢慢发觉,自己情绪都救不到,就放弃了。”出狱后,方熠辉发现自己有很多缺陷,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懂得表达自己。

拍片成为一个休憩之处,一个逃生通道。他的创伤仍在,但执起器械,勾勒画面,他的思绪便能专注到其他事上,“不用想太多现实的东西。”

访问前后,47人案被告岑子杰出狱,他受访指香港人习惯了不用说话,Leon 听著觉得“很中”。摄:林振东/端传媒

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习惯为人付出,那没有为人付出的话,怎么办呢?人就很空白。我做什么好呢?我将来要怎样呢?

Leon

看起来精神饱满的 Leon ,曾经历过情绪爆炸。“2022年、2023年,支援工作是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当时他要接触数百个被捕者和家属,每天早上去法庭听审或监狱探访,下午会见家属或接电话求助,晚上有时围炉分享,安抚他们的心情,即便是有空档的时候,他都去写信寄到狱中。如此繁忙,跟现在做厨房也有几分相像。

“那两年帮了很多人,承受几百人的情绪,但也没有处理自己的情绪,很辛苦。做了两年就爆煲了。”最抑郁时,他厌食、失眠。后来个案开始变少,受助人也逐渐适应监狱,而临界点是他的好友即将入狱,“有一天真的累, 就决定够了,放手了。”

虽说放手,现在有以前相识的人来找他,他也会帮忙。他放不下许多个案,但尝试不去挖掘这些回忆。厨房的繁忙让他分散了注意力,“很绷紧的状态,其实也不健康。”

“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过往这么多年,我都是为人而活。但如果一个人以支援别人为全部的话,习惯为人付出,那没有为人付出的话,怎么办呢?人就很空白。我做什么好呢?我将来要怎样呢?”

他把生活重心转移:餐厅工作是为了顾客,派饭也可以关心基层街坊。“我都是要帮人,都是屎忽痕(自找麻烦)的了。我做不到为自己生活了,但总算慢慢转移。”

出狱后第一天,Ocean 去吃他最挂念的沙嗲牛肉面,翌日马上投入运动操练的日常。摄:林振东/端传媒

闲置或重启人生

离开香港是否一个出路?部分出狱者仍身负惩教署的监管令,或面临民事诉讼。即使选择离开,也要视乎其他国家批发签证的政策。

运动虽说是 Ocean 的兴趣,却始终不是他最想做的事。可以的话,他最希望离开香港一段时间,然而身上的监管令使他暂时搁置计划。

近年,监管令对受监管的释囚出入境的要求渐趋严谨。目前法例中,受监管人士没有出入境限制。但按标准监管条件,他们离港须通知监管人员;2024年起,他们须事先获批才可离港。这与2023年底学生动源召集人钟翰林出狱后,在监管令期间获批到日本旅游,此后前往英国寻求政治庇护一事有关。

而且,Ocean 正面临民事诉讼,要求他因应早前的控罪赔偿。现时,不少反修例运动被捕者,如牵涉纵火、伤人等,出狱后或被以民事诉讼追讨赔偿。过程中另牵涉法律费用,“当你要付四五六位数字去重新开始人生,那为什么我不去一个新地方由零开始?”

方熠辉家中的日历停留在2023年。摄:林振东/端传媒

方熠辉的毕业作品中,人物呢喃道:“我撞到一个睇唔到的墙 我沿著箭嘴的方向行 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呢度 走了好耐 发现自己还在同一个地方”,“到底边度先系我停留的地方 我唔知”

如何处理创伤后情绪,方熠辉想到的是到外国升学,继续修读影视专业。

他尝试找一个破口。拍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太会拍表达情绪的内容,或有留白的空间沉淀、碰撞出思绪。“真的找不到任何一个位可以释放自己情绪。拍片是做到的,但也没有很理想的效果。”

今年在准备毕业作品时,他和老师聊天,发现自己拍片多是很实在的剧情,很少“会有感觉或颜色,或让你看完释怀、让你的脑子有一些想法”,方熠辉说,“我不知道是刻意不拍还是潜意识避开去拍,我觉得拍不出。”

他决定在毕业作品中探索如何表达感受。短片中的人物跌跌撞撞,在黑漆漆的通道里找寻出口,空间转换,人物呢喃道,“我撞到一个睇唔到的墙 我沿著箭嘴的方向行 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呢度 走了好耐 发现自己还在同一个地方”。最后人物在一片无人的沙滩上醒来,“到底边度先系我停留的地方 我唔知”。

方熠辉的龟、相机和日历。摄:林振东/端传媒

方熠辉平时也想过停留的问题,他也想找到一个自己可以停留之地,但那个目的地似乎不再是香港。“我当香港是一个空间,我不再在这个空间挣扎或者抵抗,我想离开,我不想再改变这个空间。”他想花多精力疗愈情绪,“自己再不断想这些,会令情绪更加差,不如离开先好点,令自己情绪好些。”

在候鸟接触的释囚个案中,“海外升学也好、移民也好,最关注的就是签证问题。”Brandon 指出,他们带有刑事案底申请部分国家签证会遇上障碍,比如因暴动罪被判超过12个月刑期的个案,签证审批时间或会更长;在英国、日本、澳大利亚也有个案被拒。“他们需要时间去规划,去想究竟是否值得投资时间、金钱去移民。”

而监管令的出境限制,他观察到自从钟翰林和周庭离港后,官方特别严厉对待有监管令的政治犯。2024年,惩教署只批准了15宗受监管令者离港。他亦认识两三个个案卷入民事诉讼,金额由十多万至百几万港元不等。“我想之后是陆续有来,这是一个挺大的问题,这样变成是双重惩罚。”

他说,例如因暴动罪被判囚4年的示威者梁柏添出狱后赴台前,被政府追讨172万港元,用以赔偿受伤警员的薪水和病假。“而且因为涉及人身伤害的索偿,是不可以透过破产去解决的。”

Ocean的海报、晚餐和书本。摄:林振东/端传媒

以前 Ocean 觉得,入狱前无法规划自己的人生,出狱后也不见得变得容易。“所有东西,financially 也好,physically 也好,全部都是抓著我。有什么好规划的?”

“这段时间只不过是一个 buffer,一个我面向自由之前的 buffer。”他尝试解释,“这有点像一个 vacation(休假)……你明白吗?你因为做某些事被捉到,然后有个冷冻期﹐不是放假去玩的那种,而是被闲置了的 vacation。”

很快,Ocean 又安慰自己,至少现在自己的心态较为稳定,因为判刑前的不确定性已经消失,“面对的是已知的事,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他专注工作、运动,照顾室友的小猫。“我明白坏的时代和好的时代真的可以并存。现在我是觉得挺自在的。生活的微细,会令我觉得有返一种自己决定自己做什么的感觉。”

走入支线

相较于自由飞扬的爵士乐,崔浩宰的性格和人生选择取态更像是沉稳的、有纪律性的西方古典乐。虽有案底,好在找工作没有遇到太多难题,他现在仍是在金融行业做文职工作。

在狱中,音乐让崔浩宰和囚友产生连结。摄:林振东/端传媒

近一年来,他的工作和生活趋于稳定。闲时他注重健身、运动,这是坐监后留下的习惯。或者去行山,过一些简单的生活。但崔浩宰心里知道,一些事情已经面目全非。“我成日觉得,外在的东西还在那里,大厦还在那里,但已经炸到好似 Transformer(变形金刚),已经炸到认不出来,只是有一个躯壳,好似切尔诺贝利。”

初夏某日下午,崔浩宰路过铜锣湾,满眼尽是代表某支足球队伍的红色,有球迷租下一辆电车做宣传。他心里涌出“deja vu”的感觉,“香港曾经有举世之名,有很多人站在那里,现在没有那种独特角色的味道了。”

“我现在不觉得这里很属于我,已经不是很当自己是这里的一部分。”生活上,此城是崔浩宰日常所需的屋企,但在身分认同上却变了。现在,他一有假期就飞到外地旅行,他对自己生活著的城市兴致寥寥,情感上更想关心还在监狱里的人。

回想六年前的大型社运,撞上大时代变奏,崔浩宰当时义无反顾选择投身其中,“如果不 be part of it,你个人好似不是很完整。有些事会睇唔过眼(看不过眼),我真系要出来,要帮其他人,至少是我可以做的嘢。”他说,“我不会觉得打乱人生,可能是因为我本来人生就没有很大的进展。”

就好像行一艘船,哪里有触礁,哪里有冰山,我便会动一动,最重要是继续慢慢向前走。究竟我什么时候会撞到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候鸟职员 Brandon

6月初,候鸟公开组织遭受税务局追查税务——情况与早前香港记者协会所公布的类似。不过 Brandon 认为,他们协助释囚工作仍未触碰红线。“就好像行一艘船,哪里有触礁,哪里有冰山,我便会动一动,最重要是继续慢慢向前走。究竟我什么时候会撞到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希望公民社会在困难中保持韧性。

一晚,一个刑满获释的少年人来到候鸟办公室,黄猫一一立即跳上他的大腿。“猫上一次见他是两年多前,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他?”Brandon 说。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他眼中,部分出狱的示威者展现出类似的坚韧。“为什么大家觉得他们出来时很颓废?如果是年纪小一点的,他可能会有更大的动力要追回失去的时间:我已经迟两年毕业了,还不勤力读书?比较有资源的,搞工程或餐厅生意,请同伴也有。”

他又说,“他们能不能够去过他们配得上的生活,其实不只是看政府,也是看我们社会上每一个人能不能够接纳他们。”

虽然厨师不稳定,可能之后餐厅执柒咗呢?但起码而家自己做得开心先。

Leon

“我曾经想过,出去之后我要从政!我要 all in!”Leon 说。

这个想法随著香港的政局变化而消失。他说,“之后我就放 pea 了。”

变化中,他逐渐学会了随遇而安。在监房,他有时醒来被要求调仓,又或是刚刚变得熟悉的囚友要调走。在探访室,他常突然被告知哪个亲友过世,谁人移民或流亡。他跟女朋友也是在坐牢期间分手。“很多事情是想不到的,也很辛苦,始终是控制不了,很有无力感,很伤心。但是伤心也没有意思,就慢慢消化。”

“你唯有做好最坏的打算,随遇而安。”他说。“再没有什么可以输了。坐牢等于没有感情、没有家庭、没有事业,清零了。但因为零才有比较,原来之后的事都不太差。”

侯鸟办公室的毛巾、postcard和猫。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总结出狱前后的心路历程:“好像去到一个新 checkpoint 一样,之前打机的 save 没了。但新的 checkpoint 已经不会再向以前条线走,已经是另一条线——这是支线来的。”

Leon 想到自己以前是一个希望过薪高粮准、结婚生子的生活的人。“仲谂生仔,你话几黐线?但是,那种生活好像很框架内的事,好像别人设定给你的,在过别人的生活。虽然厨师不稳定,可能之后餐厅执柒咗呢?但起码而家自己做得开心先。”

从工程师、想从政,到做支援工作和做厨师的自己,“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多一点。”

巨变中,要说唯一不会变的一件事,“我还是很热血,是一个很中二病的人。只是,中二病也要谨慎一点,找对领域,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做好。”

(尊重受访者意愿,Ocean、崔浩宰、方熠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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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完以後,耐人尋味四個字就浮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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